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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出一个旧手机,在网上办了一张新卡,注册了几个社交软件,加上我的号。
“这是?”
第二天我递给他时,他一脸不解。
“你用这个看书,我还弄了微信小号,你可以关注你感兴趣的,我们也可以聊天。”
银色的手机托在他手掌,这不是收东西的姿势,他像捧着个烫手山芋,神色窘迫。
我装没留意,只说:“上学期你拿我手机不是没出事?还是你妈妈现在检查得更严格?”
他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教室外传来一阵喧闹。
我转身回自己座位开始早间刷题,进入夏季,早读的人明显增多,进教室的人和朋友打几声招呼立刻抓紧时间看书,整个早晨教室里一片寂静,哪怕低声讲题也会吵到别人,我不好和他说话。班主任私下里特意夸我给一班“在高二最关键时期带来好学风气”,倘若他说的是真的,我因为这风气失去了和他私下相处的宝贵时间。
我郁闷几秒,抓出自己的手机,忍着笑给他发了我们的第一条微信聊天:
“后天早上去茶餐厅讲题吧?”
我听到他桌子里的震动,他快速按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复:
“后天我帮队长训练,分组赛马上开始了。”
我看着屏幕上十六个字两个标点,怪异,也许因为第一次和他在线上聊天,看不到他潋滟的黑眼睛和时时情绪化的脸,总觉得过于平淡,不,冷淡。
我想这是因为不习惯产生的错觉。
我决定多说几句,随手发了几张他的照片。
“怎么样?”
我挑了几张构图好的,光线把他纸雕的面孔掩映得迷茫,他的眼睛比暗更暗,又不是完全的黑,光落在嘴唇上,奇异地强调着什么。
我怀疑我早就喜欢他,早就对他有那样的想法,那天我拍了许多张,这张我最喜欢。
我差点把我的初吻献给这张照片。
他又是好一会儿才回:
“被学习耽误的摄影大师!”还加了个崇拜表情。
我几乎厌恶了聊天软件,平时他和我说话不会这么敷衍。
转念一想,半个教室的人在学习,他也有任务,不停看手机的确分心,我把手机关掉,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拿着那个银色手机,眉头微皱。我十分后悔,倘若谁在我学习的时候发闲聊,哪怕家里的小孩,我也能把他们教训到再也不敢在我面前拿出手机。
我把手机放进书包。恋爱的前提一定是……宽人律己,尽可能为对方着想。
我又把手机拿了出来放在书桌,万一他有事找我呢?
我感觉坐在我身边的人轻轻晃了晃。
作家在笑。
她不是故意的,她的动作很轻,表情也不明显,若不是我常年对人的表情、目光、声音敏感,根本注意不到。
我盯住她。
这女孩是我所有同桌中最安静的,几乎不说话,完全没有存在感。副班长经常来找她,坐在前边同她说笑,她含笑听对方说个没完,偶尔点头摇头,其余时间不在听课做题,就在一个大本子上不停写,走笔如飞,大概在写新的杀人案悬疑案。
我想知道她笑什么。
她内向拘谨,别人察觉自己被我盯着还能硬着头皮问句话,她一句也说不出,甚至不知该怎么反应。
我只能和她大眼瞪小眼,最后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正襟危坐,紧张地看着我,还是说不出话。
我微微靠近她,小声问:“那天你和副班长进来看到我们,为什么脸红?”
我本来只想问她笑什么,突然想起她们那天满面通红的样子,我想那才是最实质问题。
此话一出,她的脸再一次泛红,几乎要坐不住椅子,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对、对不起……”
她平时基本不跟男生说话,舞台剧全靠副班长上下打点沟通,现在更加惊慌失措。我想起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每次送到宠物店洗澡就在水里惶恐地扑腾。
也许我该去问副班长。
“我……”她结巴了半天还是这个字。
在话匣子里翻东西和在闷葫芦里倒东西究竟哪一个难度大?我选后者。于是我耐心等着。我不缺耐心。
“我……你不要生气。”她终于说了一个句子。
“不会。”我保证。
“是因为……你看他的样子。那种……”她一直低着头,这时突然直视我,强调她没有说假话,“看情人……不,看爱人的样子。”
“就像,看到了电影里的情节。”她补充,“就像看到电影情节也会脸红。”
我不动声色地想着那天的场景,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仍在我脑海中。我们浑然忘我,眼睛里只有对方,只想互相安慰。
“可能是我们误会了……你别生气。我们会保密的。”我的新同桌轻声说。
她和副班长在他妈妈出现时为我们打掩护,平日从不拿那天的事开玩笑,不论她有没有误会,我相信她的保证。
“情人和爱人有什么区别?”我问。
她自然想不到我会问这个,我也只是好奇。好半天她才说:“从眼神感觉出来的东西,很难说清楚。大概……看情人是‘取次花丛’,看爱人是‘曾经沧海’。”
我不觉笑了,不愧是作家。
作家同样敏感,以为我在笑话她,绞尽脑汁继续解释:“看情人是‘这个不错’,看爱人是‘这个谁也比不了’。”
“还是上个解释好。”我说。
“我也觉得。”她说。
我不爱说话,她也不爱,我们互相笑了下,继续做各自的习题。
虽然知道作家们写的十有八九是胡扯,说的话也有太多修饰,但他们说出来的东西让人心情微妙,很多想说又说不出的情绪,很恰当地被几个字概括,难怪人类需要作家。我的新同桌不过引用两句诗,却把我的心情描述无余,那一天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他说的没错,我迟钝,别人明明一眼就看出来,还看得出是取次花丛还是曾经沧海。
他看没看出来?
我暖乎乎地想着,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换回注意力。
我发现恋爱既能耽误时间,也能提高效率,想着早自习或第一节课结束要去和他说话,我做题速度更快了。
第一节课下课,没等我起身,他就站在我旁边,“嗯哼”一声。
我默契地跟他走出教室。
我想起当年他一个眼神就能把我带到西墙的日子。
当年……明明还不到一年。
“你和作家关系不错啊,真没想到,你的第一个朋友会是她。”他迫不及待说。
多么优秀的观察能力。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吃醋的对象。
但他有了经验,不再兴师问罪,直斥我“不守男德”,反而一副“不错嘛交到朋友了”的宽慰神态。
真能装。
见我不说话,他有点急,“喂!”
我准备卖卖关子。经过又一个晚上的慎重思考,我确定这件事不能由我挑明。
他对我一直有极深的内疚感和迫切的赎罪感,倘若我要求他做男朋友,我怀疑即使他是直男也会勉强答应。那么这种要求就带了胁迫甚至利用性质,太不公平。
何况,我已经把自己的要求降到最低。他喜欢我却连开口的勇气也没有,对我同样不公平。
基于他的情绪一向四面漏风,七上八下,顾虑重重,我应该给他制造一些机会。
“喂!”他更急了,“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我故意问。
“我当然关心了,你现在有点进步,至少搭理人了,要再有几个死党啊、兄弟啊、闺蜜啊就更好了。”
“闺蜜?”他这个“一着急就胡言乱语”的毛病还能不能改?闺蜜又是什么?可笑程度再次创下新高。
“就是个比喻!比喻!”他连忙说,“就是说好朋友既要有男性也要有女性,反正就是我希望你多几个朋友,我又当爹又当妈的我容易嘛你还挑毛病!”
“咦,你又愿意当爹当妈了?不当兄弟了?你这乱认亲戚的毛病到底哪儿来的?”我问。
“不许气我!”他大笑,“你这孩子真气人,欠管教!”
我心念一动。
奇怪,他以前没说过“孩子”,也忌讳我“把没处找的亲情扯到我身上”,今天怎么了?
我故意不说话,我一沉默他就急,就要乱猜,果然他问我:“不会吧,你不想找闺蜜,想找女朋友?”
我只是看着他。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像要竭力忍耐什么,而且他忍耐住了,片刻就说:“我没想到,原来你喜欢有才华的啊。也是,你这种类型和只知道看脸的普通男生肯定不一样,何况作家挺秀气的。”
他的声音起初紧巴巴的,一个字一个字变松,使劲全身的力气要把纠结成一团的情绪抻开压平,顺畅地放在我面前,让我相信他就是这么轻松愉快。
“无聊。”我说,“我只和她说了几句话。”
我虽然很想制造机会,但不想把女孩子扯进来。
“其实我不太赞同这个时候恋爱。”他似乎松了口气,师爷一样出谋划策,“一般来说,家长都会告诉孩子上了大学再去谈,有个好平台,接触优秀的人又能培养纯洁的感情。不过我们学校是重点,学生也是优秀的,真有特别喜欢的,不用想那么多。”
我怀疑他在暗示我,但我听了半天,他还在做恋爱心理分析和婚姻适配演讲,他看心理书是不是就看这些破玩意?今后再结合实际生活经验当个婚恋专家?
预备铃结束了他冗长的说教和我越来越高的怒气。
我们走向教室,他抓紧时间问最后的问题:“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平静地问。
“帮你出谋划策!你别把人家女生吓到!”他认真道,“当然,一般女生看到上仙追自己肯定一口答应,但你下临人间为时尚短,我必须教你如何和女孩子相处。我这又当爹又当娘又当兄弟的容易吗?”
我突然怀疑一件事。
“就是说,只要我喜欢一个女生,你一定会帮我对吧?”
“废话!”
“你真的希望我找女朋友?”
“当然啊,虽然不一定是现在,但我肯定希望你有个优秀女朋友。”
“真的?”
“喂!为什么是假的?”
他说话时眼神没有摇摆挣扎,一片清透,不是随口应付,他在说一个早就下定的决心和早就定好的计划,平平常常,势在必行。
我不怀疑了,我确定了。
他没打算取次花丛,没打算曾经沧海,没打算跟我告白,更没打算谈恋爱,他只想尽情发挥他的内疚心理和奉献精神,引导我走上人生正途,就算内心喜欢我,也要控制自己的感情微笑着祝福我和别人双宿双飞。
呵呵。
他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