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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子嗡嗡叫。
我应该马上摆出平日的毫无兴趣,说句“无聊”或者冷冷看着对方,我用这种态度指出对方的不是,而不用具体语言。
这些在妈妈面前没用。
我们固然缺少相互关爱,但知子莫若母,她观察我最近的变化,当我开始和人接触,参加班级活动,把同学带到家里,她就在思考是什么让我突然改变。现在我主动和她谈感情,她立刻推断出答案,答案就是感情。
我怀疑我方才问话的神情过于忐忑,或者装得过于不在乎以致可疑,也有可能师兄对她说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师兄既然嘱咐我“不要告诉父母”,他大概率不会告诉妈妈一个具体的人。
现在,我需要给她一个合情合理的谎言。
“没有。”我说。
“真的?”她根本不信。
“有人……对我表白。”我故意说得犹豫。
“看来你很有好感。”这次她信了。我从不交际、从无恋爱事件的过往就是我的证据。我没经验,所以有点好感也会紧张甚至反常。
我没说话。
“谁啊?”她好奇,又知道我不会说,自顾自猜测,“那天来咱们家的吧?我喜欢你们副班长。”
我不说话。我不会跟着她的话锋走,她是个生意人,跟她走一定会被拐进圈套。最好的办法是沉默。
“不说算了。”她放弃了,随口说道:“你那些同学都还不错,三个女孩各有各的优点,最漂亮的难得单纯;副班长干练又不太世故,潇潇洒洒的;小作家有才华又可靠。你喜欢谁都不奇怪。不过你们班长和副班长不是一对吗?”
“不是。互有好感没挑明。”我说。
“看来你喜欢的是另外的。”她说。
我还是被她拐了进去。我只能闭紧嘴巴。她笑得十分狡猾。我只能反客为主说:“那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你们班长和副班长?两个都太拔尖,未必合适。长大点,性格磨一磨倒还不错。就算谈也未必能到结婚,如果结婚倒是能长久。”
我快被她拐晕了,不由问她:“妈妈,你高中时候就想过结婚?”
“当然,就是高中才想一定要结婚。”她说,“年纪越小越相信爱情。可惜年纪小不懂分辨,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有些人看着好,却根本不适合恋爱,或者不适合结婚,这些事没有阅历哪里知道。可就算有阅历的人说了——你外公不知说了我多少次——年纪小的孩子哪里会信?有阅历的人一眼看出来,小孩子却要经过许多年才相信。”
“一眼?一眼怎么看?”我忍不住问。
“看的人多自然就明白。比如你那个同学就属于不能嫁的。”她说。
“哪个同学?”我问。
“哪个同学?”她眼波又是一转,好笑道:“还有哪个?和你穿同个牌子运动鞋那个。”
我的脑子又开始嗡嗡叫。
看来副班长她们在意同样的鞋子十分有道理,女性的视角和男性完全不同。我隐约记得他来我家那天没穿和我一样的篮球鞋,穿平日的运动鞋,我根本没注意过牌子,妈妈却从一个LOGO看到我们的关系。
不过,在她看来我们早就鬼鬼祟祟勾结在一起。我索性说:“他挺受欢迎的。”
“性子软理解人看着也懂事。做朋友没问题。”
“有区别?”
“这种人。”妈妈唇上又漫上那个薄薄的、海棠花一样的笑,声音也漫不经心,“恋爱的话,看着像个完美男友,嘴甜心细会哄人,花架子扎得不错。其实呢,耳根软心思软,全无担当,永远是依恋母亲的小宝贝,真要结了婚,连个双面胶也做不了,整天左右为难最后干脆躲着,还要求你理解他的痛苦。谁嫁谁倒霉。”
我怀疑她说的是我爸爸。没错,她说的就是我爸爸。
但也在评价他。
她不喜欢他。不只不喜欢,是看不上,厌恶。不只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她根本不待见这个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我爸爸的影子,脾气好会哄人心肠软,她甚至看出了他对母亲的无条件忍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察觉的,就像她说的,有经验的人有自己的办法。
尽管轻视的态度表露无疑,妈妈极少对我评价爸爸,即使评价也很克制,她尽量在孩子面前维持对方的体面。她不是在借题发挥抱怨爸爸,只是过于讨厌徘徊在爱情和亲情间的软弱男人。这种男人让她吃尽苦头。
不论她评价谁,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痛苦,我却没有理由打断她。
“你那个同学更糟。单亲、妈妈做事偏激,他常年耳濡目染,却能在同学面前如此面面俱到。”她摇了摇头,似乎有一丝低沉的情绪,“软弱的人内心大多阴暗,遇到刺激说不定更偏激。在别人面前装得越平静,平时压得越没有破绽,失衡时越可怕。”
一个刻骨铭心的感觉猛地窜入脑海,我的后背抵着墙,他眼神阴翳走向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影子遮住我,然后,不间断的暴力,一下接一下,我的身体承受着他的拳头,他的脚,他的仇恨。
我打了个冷战。
我随即克制自己,不能让妈妈发现。还好,妈妈没看我,她似乎陷入了某种不愉快又挣扎的思考,她轻声说:“不说这些了,也许他刚好遇到合适的人呢。”
我没说话。在他的性格中,有多少是由他的妈妈爸爸造成的?又有多少是我的妈妈造成的?
那些早已消掉的淤青似乎又开始痛了。
“总之,这件事是男是女没区别,你找女朋友也要找个有担当的。”妈妈不再说他,也许她也需要回避内心的愧疚。
我也无意继续提起,顺着话问:“担当太抽象,指人品还是能力?”
“人品占很大部分。”她说着说着竟然苦笑了,“也不对,有时候看人品看担当未必就有好结果。”
“什么?”
“你叔叔和他前妻。”妈妈笑得很淡薄,她说事情时很少情绪化,总能把一件事说得准确客观,这是我一直以来承袭的,“你可能想不到,你叔叔在学生时代没谈过恋爱,他内向,有人追一直拒绝。其实呢,就是要求高,瞅着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工作后有次去医院看望同学的老母亲,老人说起病房的护士心肠特别好,照顾人比儿女更精心,对那些儿女不来看望的更是关怀备至,有时还自己熬了汤带来。等那护士进来,你叔叔一下子就爱上了,觉得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人,是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对方呢,十分传统的乖乖女,以前也没谈过恋爱,根本不考虑你叔叔工作一般、收入一般,就看中这个人温和又帅气,喜欢对方不浮躁、不世故、单纯又重感情。你看,这算是重视人品的结合了。可是……”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我没听他说过他的爸爸妈妈如何恋爱结婚,我更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这样巧合浪漫的过程和如此深的感情。
难怪他的妈妈会因背叛失控,这么多年走不出离婚的阴影。
我也明白了妈妈为何住了口,正是她破坏了这段感情。
但他也同样告诉过我,这段浪漫爱情进入家庭、特别是进入育儿阶段出现了大问题。
现在我看这个问题多了一种视角,妈妈却不知道,她从不跟我解释自己的行为,她不会向自己的儿子求和求理解。所以她只用更加淡然的声音说:“可能爱情这个东西谁也说不清楚,看着合适的未必合适,现在好的将来未必好,只有感觉是真的。”
“那到底什么是爱情?”我继续顺着话问她。
“爱情,以我的经验,”她美丽的脸庞淡漠得像一抹白烟,她的嘴唇却像沾血的刀锋,将她要说的话从心脏刻出来,那些字和声音如此尖锐,她说:“它只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同义词,就是犯贱。”
我半晌无法说话,甚至无法思考。
一杯颜色鲜嫩的果汁突兀地出现在我们中间,那男人一手握着杯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装满果汁的玻璃壶。他笑着说:“和孩子说什么呢。”
“我怕他吃亏。”她的语气有丝妩媚的嗔,这是她刻意收敛的,在孩子面前,特别是在我面前,她很少与男人亲热。
“喝一杯吗?”男人问我,“刚榨的果汁。”
“不了。谢谢叔叔。”我说。
自从发了那几张照片,男人对我的态度似乎有所不同,表面上他仍然礼貌、客套、与我保持最合适距离,但我能感觉他对我有了多余的关注,偶尔还会主动说几句练球时如何保护膝盖、手腕——若是以往,就算我天天在家里拍球,他也不会说一句。这种关注仅限几句话,几个招呼,他对我依然敬而远之,我对他依然全无好感。
钢琴声停了,小女孩刑满释放一般冲向她的爸爸妈妈,小男孩也从楼上冲下来,那对夫妻礼貌地送两位老师出门,两个小孩猴子爬树一般缠着他们。
我又成了多余的人。
我看着两个不停撒娇的小孩,从记事开始,我就是个冷淡的人,不会这样粘父母,妈妈跟我说话永远是成人式的,所以她才能一刀见血地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我扭开头,恰好看到那架被两个小孩憎恨的钢琴。据说我的曾外祖母小时候学琴颇受赏识,见了她的教授无一不夸她天赋过人,可惜特殊年代没能学成。因为这遗憾,她便着力培养外祖母,偏偏外祖母没有音乐细胞。后来她们又让我妈妈学,妈妈毫无天赋,纯粹因为为人过于要求完美才考了级。这个夙愿传到我身上,成为我童年时代的痛苦来源,我了解那乐器的枯燥,了解老师的严厉,了解其中的辛苦,更了解我比她们更没天赋。爸爸溺爱,经常背着妈妈减我的训练量,嘀咕着:“没事,咱们又不当钢琴家,咱们人见人爱——可别告诉你妈妈!她打我!”等到他们闹离婚,没人有心思看管我,钢琴正式荒废。如今轮到两个小孩继承祖辈的遗愿,很遗憾,他们比我更差劲。看来基因未必隔代遗传,反而有可能一代比一代弱。
我有点想笑,看来,我有点像他了,学会在难过时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我看着妈妈的背影,她不担心我谈恋爱,也许她担心,只是管不了我。
我对着她背影,想她说的每一句话。而后默默地想:不用担心。
我会谈一场仅仅停留在高中、也永远停留在高中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