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戚鸯为何海贝取了一个新名字:戚济要。“海贝”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戚济要的小名。
袁许帮忙把装有戚济要东西的塑料箱子抱进他的房间里,然后把箱子里薄薄的一摞衣服放进略显空荡的衣柜里。殷因抱着另一个哐当作响的箱子,听声音里面装的应该是玩具。
殷因打开盖子,阳光在她俯身时照透了她收缩的眼瞳,眼睫在金光闪闪的尘土中轻微颤抖,弯下的腰也僵在原地迟迟未动。
袁许看到她的惊愕,探头向箱子里看了一眼,脸色也不禁僵了起来。
箱子里确实都是玩具,有飞机轮船、螳螂鸟雀、恐龙狮虎、小兵风车……可是,所有玩具身上都缠着绳子。
剪短的橡胶跳绳、红色的尼龙绳、失去了弹性的猴皮筋、面袋子上的缝线、女孩的发圈,或是最普通的五颜六色的细线,都作为“绳子”一圈又一圈的缠在玩具身上。
殷因抬眼看向端坐在床边的戚济要,他双手乖巧地放在大腿上,而阳光正照在他手心里一直攥着的水晶麻花跳绳上,将绳子照得熠熠生辉。
“哈——啊!”空调突然发出一声神似老人叹息的声音,将殷因激得汗毛直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红色尼龙绳的两端穿过恐龙张开的嘴巴,在它长脖子上缠了厚厚的一层,然后绕到四肢捆绑住肚子,最后在尾巴处打了个死结——凡是有脖子的玩具,脖子位置的绳子都会缠得格外厚实。有些人和动物的模型,绳子就全部缠在了脖子上。
“戚济要?”
戚济要尚未习惯自己的新名字,他瞧着窗外的绿枝,蓦地回神,后知后觉地将头转向殷因,应答道:“嗯?”
“你为什么要用绳子绑住它们?”殷因捏着恐龙的尾巴摇了摇,大惑不解。
“因为我喜欢它们!”他笑得很开心。
殷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回想起不久前戚济要被一群小男孩紧紧勒住脖子的画面,她真一下子糊涂了。
因为喜欢,所以就用绳子缠住脖子。好奇怪。
她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傻子,听不懂他的话,难以理清状况了,大脑跟尼龙绳一样打了个死结,直到“上吊”两个字重重砸在她脑海里。
“什么?”她音量不禁提高了几分,“你说什么?”
袁许见状,怕殷因情绪激动起来吓到戚济要,就忙将小恐龙从殷因指间抓过,然后蹲在床前笑嘻嘻地问戚济要:“你想把它摆在哪里呀?”
他闪亮的大眼睛环视着房间,“嗯……那里吧!”
殷因坐到地上,难以置信地吐出几口气。喘息间,她盯着床上挂起的蚊帐,交错的布条在她眼里也变成了危险的绳子。
都收拾完后,殷因趴在院子里冰凉的石桌上,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像一只安静的猫儿一样盯着紧紧跟在戚鸯身后对什么都好奇的戚济要。
“很和谐,也很温馨。戚鸯阿姨说她早在今年春天就确定领养戚济要了。春天……为了迎接戚济要的到来,她肯定用心做足了准备,所以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哭闹的场面。”殷因心想着。
袁许将扇柄顶在下巴上,长久望着殷因眼眸中随着夏荫一同晃动的情绪。
“戚鸯阿姨为什么要选何海贝?”殷因的意思很明显:戚鸯阿姨一定知道何海贝的情况,知道他的不正常,所以她为什么要领养他?
“难道因为自身不得已的缺点,何海贝就要被放弃吗?熊犬山的孤儿院很多,渐渐的,你就会发现,很多到访孤儿院的人其实都很虚伪,他们披着情感的外衣来遮掩丑陋的利益需求,干涸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多少爱。他们不是来领养小孩的,而是来挑选商品的。在他们眼中,何海贝就如同劣质商品破铜烂铁一样没有被选择的价值。”
袁许指尖胡乱揉搓着扇柄,罕见地露出愤怒的情绪。
“她是在指桑骂槐吗?”殷因想,“骂我跟那些虚伪的人一样,干涸的身体里没有多少爱,都是利益……”
殷因趴在石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戚济要——是的,她确实如袁许说的一样,何海贝在她眼里就是不值得被选择的。
袁许勾起殷因叠放在胳膊肘上的手指,“其实我知道戚鸯阿姨要领养戚济要的时候,也有点不理解。因为一个人抚养小孩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戚济要的特殊可能会让生活更难。不过!”
她突然笑得很温柔,握住殷因的手歪头看着她,轻声道:“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毕竟出发点是感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然后才是感情中的生活。戚鸯阿姨领养何海贝的原因我认为很简单。母爱面前一马平川,所以放心吧。”
殷因转过脸枕着自己的左胳膊,也勾了勾袁许的手指,“以前的何海贝发生了什么?”
“去年初秋,何海贝的妈妈在家中上吊自杀。何海贝受了刺激,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小孩。五彩鱼发现他们时,何海贝的妈妈悬在窗户前,而何海贝就坐在窗户正对的地板上。那时候秋雨连绵不绝,地下室潮湿的地板上,湿透了的纸飞机漂了满地。”
你为什么要用绳子绑住它们?
因为我喜欢它们!
2
一把不同寻常的菜刀,模样同水果刀一样尖锐,却比水果刀更厚更坚硬,更像是屠夫专用的剔骨割肉的刀,跟寻常四方的菜刀一样有着被打磨过的泛着寒光的刀刃。
锋利如毒刺的刀尖随着切菜的动作,在空中滞留出一道道光的轨迹。
“咔嚓!咔嚓!”当刀落到菜板上,新鲜多汁的芹菜被切断时,脉络断裂的声音就会混着蔬菜汁液的咕噜声钻进耳朵里。
鼻子嗅着芹菜的清香,殷因站在菜板一旁,手上甩着小扇子一样的一簇芹菜叶,出神地盯着断成一截一截的菜。
“你为什么要用水果刀,不用菜刀?”她问。
戚鸯被殷因傻乎乎的问题逗笑了,“什么水果刀!这才不是水果刀,也算是菜刀的一种。起码我用着跟菜刀一样顺手,切起肉来也很锋利。我小时候很害怕那种普通的四四方方的大菜刀,到现在也害怕得不行,所以就专门买了这种刀。”
如同小孩子在展示自己的玩具一样,她笑着挥了挥手里的刀,夸赞道:“顺手还锋利!”
“因为戚济要来了,所以才这么开心吗?”殷因望着她容光焕发的面颊,心想道。
“留下来吃晚饭吧,我今天要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戚鸯虽然忙里忙外的,但手上的动作透着一股轻快。
“不了,我得走了。”
3
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草尖若海浪般拂动的山坡顶端,殷因抱着自己的胳膊靠在袁许身侧。
夏天的傍晚是嬉戏的开始,从山间迸射的夕阳将长椅的影子投在地面上。行人从影子上踩过,引得影子如涟漪一样泛起颤动。
殷因双眸半阖,凝视着自己的影子。
夕阳把路面照成枇杷黄色,黑色的影子落在上面,像是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
突然,戚鸯家主屋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闯入脑海。她回想着照片中两个女孩的模样,不抱太大希望地问袁许:“戚鸯阿姨有姐妹吗?”
“你发现了什么吗?”与殷因相处得越久,袁许就越发觉得,许多事情的苗头都躲不过殷因乌黑平静的双眼,许多事情的苗头在她眼里都是猛烈爆发的烈火。
但在发现苗头后,藏匿起情绪,形同旁观者的殷因让袁许琢磨不透。
“姐妹俩取名鸳鸯。戚鸯阿姨的姐姐戚鸳,在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出事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有人来戚鸯家里闹事,戚鸯的父母就跟对方打了起来,对方本来是想拿菜刀吓唬人,最后却误伤了戚鸳。出事后,很多老人都迷信,说戚鸳名字取得不吉利,鸟字头上有怨气,所以才活不长久。”袁许望着夕阳下的草坡,叹息道。
“年三十……”殷因缩了一下身子,心脏一阵抽痛,恍惚中她甚至闻到了香炉的烟气,如此真实。
殷因也恐惧春节恐惧除夕,因为大年三十是清算恩怨债的时候,当别人家里挂起红灯笼燃放鞭炮时,殷因家里不见一点喜庆,反而充满剑拔弩张的争吵声,从年三十那一天的凌晨吵到半年,吵到第二年。
“真让人伤心呐,我最近听到的故事,主角都不在了。”指尖残留的芹菜香气,让殷因眼前再现出戚鸯手里的那把锋利的菜刀。
袁许忽然想起来殷因房间里满地凌乱的笔记,当窗户敞开,那些或工整或凌乱的字迹就会在桌子上在地面上随风翻飞,猎猎作响。
她抬起殷因的下巴,看进她的眼底,“你写的故事里,主角的结局一般都是什么样的?”
双瞳剪水,笑意盈盈。
殷因看着袁许的眼睛,短暂愣神后不禁一笑,“我喜欢写好结局,但不是皆大欢喜团圆美满的好结局。”
“我想也是。”
殷因一下子来了精神,扬起下巴,“你什么意思!”
袁许弯起食指勾勾殷因的下巴,“你不喜欢吃甜的,你的心跟中药一样苦。你不会写甜的东西,因为你没有经历。”
殷因被她戳中了痛点,但她下巴一偏,抱着胳膊坐在一边,不愿意承认,“你怎么知道?别胡说。我可以写。”
“好吧……”袁许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逗殷因了,“我是在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