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殷因特意起了个大早。
早到太阳那个大火球都尚未苏醒,都没有开始发力烘烤大地。
乱糟糟的黑发简单束在脑后,被晨雾打湿的碎发紧贴在散发着倦意的眉间,她整个人懒懒散散的,一双漆黑若幽潭的眼睛却异常坚定认真。
在野花丛里仔细挑选一番后,她摘下了一朵花。
脚尖距离木阶梯仅有一拃,驻足在熟悉的酒馆面前,殷因抬起头,将野花藏在背后,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踏上了咯吱作响的木板。
铃铛声未引来任何人,殷因看着孤傲地立在矮柜台上的空花瓶,唇边缓缓绽开了笑容。
她轻手轻脚地挪到矮柜台前,把藏在背后的野花插在花瓶里,并面朝自己摆正。
烟味飘过来,殷因双眼猝然因惊慌而睁大,只见矮柜台后的布帘子已被掀起一角,露出来修长干瘦夹着烟的手指。
殷因忙不迭地后退,惊慌失措中身体猛地撞到了椅子,她脚尖绊脚跟,手指也没能掰住矮柜台,随即便是砰的一声巨响,仰面朝上直接摔在了地板上。
平静之中爆发的声响让袁秀煜手一抖。
“老喽!”她弯腰捡起烟,撑起胳膊肘趋身贴在矮柜台上,目光穿过烟雾朝下瞅着躺在地上的女孩,嗓音沙哑,“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小兔崽子!”
酒馆的铃铛再次响动,殷因倒转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长腿。
何船柏放下手中的鲜花,架着殷因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佯装伤心道:“我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人,没想到又被她抢了先。”
随后,何船柏和袁秀煜的视线双双转到殷因身上——开完玩笑后玩味地观察着殷因的反应。
而殷因耸着双肩,僵直的身体依然保持着被拎起来时的动作。
她低着头,脸上显露出既紧张不安又害羞急躁的表情,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将目光瞥到何船柏袁秀煜脸上,突然一激灵,又急忙撤回视线盯着地板。害羞的面庞中增添了许多恼怒,她咬住手背,慢慢涨红了脸。
何船柏不再逗她,只是揉了揉殷因的头发,转身坐在了椅子上。
袁秀煜咬着烟,解开花束,围绕着野花将鲜花摆进花瓶中,满意地笑了。
何船柏看着花瓶里的那朵颜色艳丽的野花,也心知肚明地舒展开嘴角。
袁秀煜深吸一口烟,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浸泡在香烟中,而后瞧着他疲倦的双眼发问:“昨晚上没睡着?”
何船柏低垂着头,抱着双臂靠在矮柜台上,强壮的身躯将肩膀衣服撑起,“没有。昨晚上有几个人很不听话,一直处理到凌晨,后面就再也睡不着了。”
“去楼上眯一会儿吧?”
“不用。趁着人不多,我趴一会儿就行。”他屈起拇指顶着眉心,趴在矮柜台上。
“臭小子,我让你上去躺着你就快给我上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再怎么害怕袁诚话,她回来还能把你吃了?我不管你在外面是什么人物,你在我这里就是一个婆婆妈妈的胆小鬼,给我滚上去!”
何船柏像是一个被妈妈训斥的小男孩,乖乖巧巧上了楼。
和去年一样,殷因坐到角落里靠窗的位置,歪头枕着胳膊望着窗外的山林,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在阳光亲切抚摸她额头时,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殷因是被酒馆里热闹的动静吵醒的,一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个人——袁枫耐单手托腮出神地望着窗外,跟古画中倚窗赏花的闺中少女似的。
袁枫耐生性活泼,有驱散悲伤阴霾带来欢乐晴天的魔力。但现在——殷因发现,她好像不是很开心,就像是一件不喜也不悲的白瓷娃娃,被人强行在脸上画上了笑脸。
殷因盯着她的波浪长发,心想着:“去年她的头发是直的还是卷的来着?我怎么记得她不是卷头发啊。我醒了吗?”
“你醒了。”袁枫耐低头对她笑。
殷因将脸埋在臂弯中擦了擦,“嗯。”
2
熊犬山的孩子都很擅长游泳,熊犬山遍地是游泳健将,时隔一年未见,袁也和何般博都健壮了很多,气质和身材都分外养眼。不过,受家庭的影响,袁也跟他大哥袁夔一样气质矜贵,而何般博身上则有着收敛不住的狂野,像何船柏一样。
殷因指尖磕着桌子,眼珠转动,视线不自觉地定在跟袁许坐在一起的何舟错身上。
何舟错很漂亮,很好看,气质与旁人很不同。她是一株清冷高贵的雪原冰花,拥抱阳光绽放出了可爱的花瓣,让人忍不住就想去保护她呵护她。不笑的时候很冷,笑起来又很甜,蓬松的刘海在她笑起来时会在额前软软晃动。
矮柜台前,何般博左瞧瞧右瞅瞅,目光在酒馆里四处寻找着某个人的身影,然后就看到袁枫耐正和殷因一起坐在角落里。
她二人的姿势出奇地一致,都歪斜着身体靠着桌子,都竖起了手肘用手背撑着下巴,都在出神,一副无聊至极的样子。
何般博转回身,看着摆在面前的水杯忍不住傻笑起来,引得一旁的何船柏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3
欢声笑语仿佛化了实形,正在不停压缩着酒馆里越发拥挤的空间。
又有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推门而入。
他皮肤被晒得黝黑,是健康的古铜色,上身穿着一件与皮肤极具冲突的白色短袖,下半身是一件灰色长裤。剃着寸头,浓眉大眼,五官棱角分明但缺乏坚毅之气。笑容满面,嘴角咧到耳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高昂的精气神。瘦高的个子,手臂很结实,走起路来又一板一眼的十分端正。
殷因还看到他脖子上戴着一根红绳,没有任何坠子,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根红绳。
戚酉扇走到矮柜台前,挤开何般博,坐在了并不是很想搭理他的何船柏身边,然后二人谈论着什么,表情都有点严肃。
耀眼的太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正好照在殷因的脖子上。
袁枫耐飞快地瞟了一眼殷因的脖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为什么不和她们坐在一起?”殷因问。
“我跟她俩天天见面,我跟你今年第一次见面。”袁枫耐说。
“那个男的是谁?”殷因指着戚酉扇,她感觉他跟何船柏关系很好,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害怕何船柏,但何船柏冷着脸,一副不想理他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想听故事吗?那个人的故事。”袁枫耐朝矮柜台看了一眼,又扭头看着殷因。
有八卦。
殷因点点头,她本来就是想找个话题来打破她俩之间的尬聊。
“申猴酉鸡的酉,扇子的扇,那个男的名叫戚酉扇。之前住在河沟街。
“五年前,戚酉扇家里欠了一大笔债。他爸爸遭遇事故突然离世,还债的重担就全部压在了他和他妈妈身上。那一大笔钱压得人喘不过气,俩人的生活越来越难。
“前来追债的人经常会威胁恐吓他们,通过一些禁司无可奈何的小手段把戚酉扇家和附近的邻居们闹得鸡犬不宁。渐渐的,邻居们叫苦连天,跟着追债的人一起,开始明里暗里地攻击戚酉扇一家。
“一时间,戚酉扇和他妈妈成了谁都可以欺负的过街老鼠。
“何船柏杀鸡儆猴,把追债的人恨揍了一顿。但邻居们见状,闹得更厉害了,他们说都是因为戚酉扇家欠债不还,才让大家都不得安生。事情就闹得越来越大。
“嗯……由于祖辈上有一些复杂的恩怨情仇,何家和袁家得帮助河沟街的戚家人,所以就为戚酉扇家还了债。然而就在还完债的当晚,戚酉扇的妈妈自杀了。作为家里的最后一个人,戚酉扇放弃了河沟街的房子,跟着他的舅母离开了熊犬山。
“但是不久后,何船柏向长辈揭露,是有袁家的人利欲熏心,落井下石,私底下引诱逼迫戚酉扇,说只要他放弃河沟街的房子就会给他还债,最终戚酉扇不得不放弃河沟街的房子来抵债。然后,长辈们雷霆大怒,将袁家那人训斥了一顿,并戏剧性地把戚酉扇家的房屋给了何船柏。
“时隔五年,戚酉扇在今年夏天又回到了熊犬山。有人说,他替别人顶罪坐了牢,得到了一大笔钱。所以现在,戚酉扇想将当年何家和袁家出的钱还回去,然后从何船柏手里拿回房子。”
袁枫耐话音一落,四周嘈杂的谈笑声便如浪潮缓缓冲进了殷因的耳朵里。
眼睛一转,殷因将目光转移到戚酉扇身上,“然后呢?”
袁枫耐弯起嘴角,手握成拳头撑在腮边微微仰起头,也将目光锁在坐在矮柜台前的那两人身上,“为了让你听明白戚酉扇的故事,我就得告诉你熊犬山河沟街的故事。仔细听,因为我接下来的话,很可能会令你混乱。
“两尊山神三家姓,一名重环万千单。熊犬山有三家人,何家,戚家,袁家。
“河沟街建成后,为何家和袁家所有,然后何家和袁家将房子无偿给了戚家人。所以那时候,熊犬山所有的戚家人都住在河沟街。河沟街的房子给了戚家人,便是戚家人自己的东西,除非戚家人自愿放弃房屋,否则何袁两家不能插手任何戚家人的家事。
“另外有规矩约束,戚家人决不能将自己的房子租借。戚家人可以选择不住,但绝不可以向外租借。同时,若三年内戚家人未回到河沟街居住,就相当于已经放弃了房子,其房屋就会回到何袁两家手中。此外,何家和袁家每年都会通过募捐来帮助修缮河沟街房屋,改善整体环境。
“熊犬山有二十四个区,熊犬山,既是一座山的名字,又是二十四区的统称。
“河沟街地处熊犬山中心区,又在真正的熊犬山山脚,虽然因为祖上的一些事情受到打压,跟周围相比显得破破烂烂的,但确实是方货真价实的宝地。更何况近年来,河沟街变得越来越好,犹如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所以戚家人手里的河沟街,完全就是无价的传家宝。
“从前破破烂烂的河沟街,像是熊犬山身上一道崎岖难看的疤痕,它是熊犬山的缓冲带,是能衬托出山上人高贵富有的垃圾场。
“但谁愿意自己的衣服上有块破布丁呢?在熊犬山这块风水宝地上,何家袁家的人怎么看河沟街都不顺眼,加上家族之间的矛盾和偏见,何家袁家就有人想将房子从戚家人手里拿回来,彻底装修改造一顿。
“当初袁家那人借还债强行拿回了戚酉扇的家,要不是被长辈狠狠批评了一番,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后果就是,即便知道河沟街的未来不可估量,穷困的戚家人仍会坚定地选择眼前的金钱,自愿放弃房子换取钱财,离开河沟街,甚至,离开熊犬山。在当时的情况下,真正连河沟街房屋一角都买不到的钱,对何袁两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对戚家人来说,就是巨款就是天降横财就是全家人更好的生活。
“如果戚家人都离开了,河沟街回到何家和袁家的手里,又能做什么呢?就算修得再好,他们也不愿意住。仔细一想,好像只有戚家人住的河沟街存在,熊犬山才是完整的一家。”
袁枫耐笑了,但是是嘲笑。
殷因看着她攥紧的拳头,听见她继续说道:“那是一个契机,让熊犬山陷入了沉思,像是狠心的父母突然良心发现,心痛地看着备受自己冷落的孩子,看着眼前的大人变回了从前那个浑身脏兮兮犯了错误的小孩,正在抹着眼泪委屈地大哭着要离开父母。
“何家戚家和袁家,本来就是熊犬山的三个孩子。
“或许由于戚家年少时的顽劣,熊犬山决定故意冷落戚家,却从未想过要让戚家离开。只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戚家寒了心。年幼时犯的错误,足以推翻人生往后所有该得的嘉奖,足以将人生往后所有的努力都贬得一文不值。或许正因如此,戚家才逐渐变成了一棵活着就已经腐烂的树。”
听袁枫耐说完,殷因脑袋里有点乱乱的,她说的东西其实她没全听明白,但是她确定了一点——熊犬山欺负河沟街欺负戚家人。
所以河沟街才会一到了晚上就跟一座死城一样……
但是——殷因歪过头,勾起食指擦去袁枫耐眼角的泪水——她不明白袁枫耐为什么会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气愤。
而另一边,矮柜台旁,袁许一直在注意着殷因,看着她跟袁枫耐聊天,看着她擦掉袁枫耐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