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把我的花儿都晒蔫儿了!”袁许舀起一勺冰淇淋递到殷因嘴边。
“我不喜欢吃甜的!”殷因厌恶地皱眉别开脑袋,回过神来又问:“你刚刚说什么?”
凉丝丝的冰淇淋融化在舌尖,久违的清甜似绵密的云朵缭绕在唇齿间,仿佛令脱口而出的话也沾了满身数不清的甜蜜。
“我说你就像是一朵被太阳晒枯萎了的花儿。”袁许张开嘴舔着勺子上的冰沙,笑嘻嘻地看着殷因。
她整齐洁白的牙齿和沾着冰淇淋闪烁着水光的嘴角都被殷因看在眼里,从彩色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将她的眼眸衬得如同两颗扁扁的宝石,流光溢彩的,也很好看,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对殷因来说都很明媚耀眼。
习惯了在黑暗中探寻出路的殷因将目光从袁许脸上撤回,低下头趴在餐桌上,将脑袋埋在交叠的胳膊里。
“我的大小姐,您久等了!”高调夸张而又欢脱的声音从远滑到近。
袁许瞪着戚楣,反击道:“你是童工吗?”
“别瞎说!我都快成年了!”戚楣收起盘子挺起胸膛,一改不正经的笑,像模像样地离开了。
倒是嘴巴顶在胳膊上的殷因忽然耸动着肩膀哼出几声笑,接着她抬起眼调侃道:“你和何舟错大小姐,身边不都应该跟着人吗?”
袁许看着稍微起了点精神头的殷因,含着勺子想了一会儿,“之前我和何舟错身边确实跟着五彩鱼和单环,但结果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向我们靠近。我和她很苦恼,就天天捉弄五彩鱼和单环,那时候的五彩鱼和单环可真是被我俩折腾惨了。都是我和何舟错干的好事。”
她低头搅着冰淇淋,浅浅笑着,那笑容看得殷因真是心烦,早知道她就不问了。
“嗨,袁许!”罗示荆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把殷因吓了一跳。
“你外婆好点了吗?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袁许拍拍身边的座位。
“谢谢!我已经吃完饭了,得赶紧回医院。”罗示荆转向殷因,腼腆的笑容变得僵硬,眼神也不敢与殷因交汇,不过仍然像是个小大人一样跟殷因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就转身急急忙忙走了。
“我应该认识她吗?”殷因拖着腮,目光还停留在罗示荆刚刚站着的地方。
“你不认识她吗?我还以为……”袁许一顿,继续道:“戚开盛和她关系很好,或许是通过他认识你了吧。”
闻言,戚开盛布满伤痕的脸和沾满血污的衬衫从久远的记忆中跑回到殷因眼前,她轻飘飘叹了一口气,问道:“河沟街的新路灯应该很亮吧?”
“嗯。”
盏盏路灯仿佛是悬挂在河沟街头顶上的永不会坠落的太阳,对长久栖息于黑暗里并习惯了混乱的河沟街来说,是格格不入的光明。
2
“只是道不小心划的伤口,我都说了没关系不用来医院了。”荣华抚摸着手背上的绷带,冷着脸沿医院走廊大步朝外走去。
但被鲜血浸透染红的左袖口揭示出他手上的并不是道小伤口,同时紧跟在他身后的大叔劫后余生一般用手帕不停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资助金根本就不够!别整天资助金资助金的了,拜托你清醒一点吧!”罗竟棘愤怒的声音传入荣华耳朵里,“咱妈治疗的费用我会去凑!你既然不想陪在妈身边也不想出钱,只想要做个从救命钱里搜刮油水的混蛋那就别来打扰我别对我指手画脚!我实话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你,从来没有把什么重担放在你身上,也从来没把你当亲妹妹,所以你最好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来折磨我了……”
荣华在走廊拐角处驻足,望着被生活压垮了身心正在偷偷抹眼泪的女子。
他认识她,她是罗示荆的妈妈,是一位好老师。
急匆匆冲过医院大厅的罗示荆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妈妈,并跟荣华擦肩而过,直接跑向电梯,往外婆的病房走去。
荣华转身望着罗示荆的背影,转而对上大叔的视线,“云叔,我知道我有个同学的母亲是位很好的老师,请她来辅导辅导我吧。”
“好,都听你的。”
3
“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躺着。”殷因放松身体,后颈枕在长椅的椅背上,摊开双腿,闭上双眼聆听着树叶沙啦沙啦的声音。
树梢头上招摇的绿叶切碎金黄的阳光,黑暗和光明共生的树荫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恍有微风拂面,吹动殷因漆黑的长睫和碎发,总有忧伤常驻的眉峰之上,有沉重的惬意短暂飞扬。
袁许偏头凝视着她,心思跟着晃动的树荫一动,“你要不要靠着我的肩膀?”
“不要,很热。”殷因微微启唇,慵懒的声音中有蠢蠢欲动的睡意。
袁许直接揽过她的肩膀,扶着她并不抵抗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靠着我可要比靠着僵硬的木头舒服多了。”
殷因稍微动了动身体调整到舒服的姿势,闭着双眼倒真像是睡着了。
袁许指腹轻戳着殷因的下巴和脸颊,“如果你白天不想回家,就去雨伞区我和你待过的那间房子吧,密码和钥匙我都会给你。”
殷因抱紧自己的胳膊,用装出来的生硬的语气回答:“袁许,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包庇我?”
包庇?从前我害怕你,从前我靠近你,在矛盾的心情下触碰一株有毒的花朵,甚至想将毒花为己私藏。我一定是受到了你的蛊惑。因为我希望毒花艳丽野蛮地绽放,不要枯萎,不要被喊打喊杀斩草除根。你一定善于以毒攻毒,才会以诡异的态度煽动了我心房背阴的一面,在永不见光的隐匿一角唤起了绿芽。恐怖的后遗症生出恐怖的念头,我在想,如果痛苦一直纠缠着你形影不离,如果我能成为你唯一的依靠,是不是就好了?
雨夜里殷因的梦呓再次盘旋在袁许心头,让人在意,她咬住下嘴唇内侧,犹豫再三开口问道:“殷因,你有兄弟姐妹吗?”
殷因猛地睁开眼,袭来的阳光瞬间刺出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又缓缓闭上双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哀乐,“我有一个姐姐。”
“你姐姐为什么不跟你们一起来熊犬山?”
“因为她要和爱人共度二人世界。”
“哦!”袁许张圆了嘴巴,殷因觉得她吃惊的声音很可爱。
在袁许眼中,类似爱人、二人世界等与责任挂钩的词好像独属于大人,所以每次一听到“爱人”,她的脑海里就会有浮现出冷冰冰的大人形象。
“你姐姐跟你差几岁?”
“七岁。”
“那跟我大哥差不多大。”
袁许沉默了一会,又问:“你姐姐知道吗?”
殷因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苦笑道:“我就是曾经的她。”
袁许再次沉默,然后又问:“你会……怨她吗?丢下你自己一个人跟爸妈在一起。”
袁许很厉害,说话一针见血。
殷因没说话,恬静的模样似乎真真是睡着了,但袁许知道,她是醒着的。
“说实话,我不知道。”其实,爸爸妈妈在出远门时会强行将自己带在身边。所以,与其愧疚地反思自己有没有埋怨姐姐,令殷因更想不明白的是爸妈的行为。殷因,隐藏了太多细节。
“明天酒馆有生日宴,你和我一起呀?”袁许动了动肩膀。
“我不去。”殷因一口回绝。
“为什么?去年你都去了。”
“去年我不知道是生日聚会,稀里糊涂的就去了。况且,我算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根本没有必要去。”
“好吧。”袁许难掩失落。
突然,酒馆矮柜台旁那专门为袁许何舟错袁枫耐三人留出来的位置从殷因脑海中一闪而过。
“真好笑!”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殷因冷不丁干笑了一声,她掐住袁许的下巴,像蛇一样抬起一双灼人的眼眸盯着她,“我去了,也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我不想和你们坐在一起,我想只和你坐在一起,但是你能和我坐在一起吗?”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袁许一下子被噎住了,她眼珠不安地滚动着,在殷因脸上寻找着生气的蛛丝马迹,最后咬紧嘴唇挣脱殷因的手,“不能。”
殷因短促的笑声尖锐刺耳,像恐怖片中女鬼缥缈的哼笑声。她将脑袋垂在袁许肩膀上,,声音极低,“不好意思。我一个熊犬山的外人,我是真的不想去。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被打扰,不用思考,做个胆小鬼。”
接着,袁许听见殷因又忽然笑得很大声,“跟我玩是不是很无聊?我会传染给你坏情绪。”
“你少胡思乱想了。”袁许推开殷因,转头却发现殷因眼里确实有一丝愧疚的情绪,她顿时手足无措了。
薄薄的一层泪在殷因乌黑的眼睛里闪着光,她现在跟一只仰头盯着自己等待自己喂食的小猫一样。
看着她的样子,袁许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发胀,忽冷忽热的,语无伦次一番后,直接道:“我是傻子吗?你是什么宝贝吗?如果无聊我早就走了。就你会整天胡思乱想。”
殷因被袁许推了一下,笑着靠回椅背上,“姐姐对我很好。现在她有了喜欢的人,生活也在逐渐向正轨上发展。如果爸爸妈妈身边需要留下一个人的话,我更希望我姐能够远走高飞。”
她摩挲着自己的手肘,眼里又浮现出哀伤,声音颤抖,自责一样缓缓道:“但是……我其实很害怕她会离开……我很害怕一个人面对困难。要是因为我,她留下来了,我会觉得更对不起她,她现在已经有能力离开了。可是、同时,我不想让她走。我、我一边劝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一边又懦弱地渴望有人能和我一起挨打挨骂。我不想……”
袁许抓住她的手,“别说了。”
殷因蜷起双腿,一手握住袁许的手,一手抱紧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腿上,“我姐姐喜欢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姐姐。”
她见过她俩在海上破晓时相碰的肩膀,见过她俩在充满血腥暴力的霓虹灯光里哭喊和流血,她也很心疼她俩,“我是真的,希望她们能好好的,我是真的,希望她们不要再管我了。”
现在袁许才听明白:殷因的姐姐有能力逃离父母身边,却因为担心殷因选择继续留在父母身边。
“她在乎你,殷因。”袁许说。
因为她爱你,殷因。无法自控,无可救药,爱是没有解药的不治之症。所以她不会不管你,不会抛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