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睁开眼,泥泞浑浊的黑暗变成清澈明净的光亮。
太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到床上,无声催促着梦乡里的二人。
袁许先醒了,睡眼惺忪地盯着殷因的衣领看了好久,才堪堪召回四散在各处的意识,动了动身体,又发现自己被殷因搂着腰紧抱在怀中。
脸颊上柔软温暖的触感是殷因的胳膊——袁许不仅枕着她的胳膊,左腿还大大咧咧的搭在她的腿上,半个人都趴在她身上,而殷因就像是怕袁许掉下去一样抱着她。如果说真有人会掉下去的话,那那个人是被袁许挤到床边的殷因还差不多。
袁许脸一红,悄咪咪撤回自己不安分的腿。
“幸好是我先醒了,要不然就太丢人了。”她在心里嘀咕着,轻轻耸动着脑袋抬起头看着殷因的睡颜。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高兴突然从心底生出,袁许紧抿着嘴低声傻笑了一会儿。然后在看到殷因脖子上的刀伤时,瞬间僵住了笑。
现在几点了?
袁许撑起胳膊肘,动作轻缓地抬起身体,不曾想头发被殷因肩膀压住了,在起身时扯得她不小心痛呼出声。
殷因被惊醒,下意识起身,好巧不巧她的长发也被袁许的胳膊肘压住了。头皮都要被扯掉的剧痛让她发出一声比袁许惨十倍的痛呼,然后重重地躺回了床上。
“啊!对不起!我没注意到!”袁许看着她痛苦的脸色,着急忙慌地抬起手肘,可如此一来,上半身就没了支撑,她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砸在殷因身上。
人刚清醒,就差点被一连串的“袭击”砸晕了过去。
殷因咬牙挤出一声闷哼,紧闭上双眼等着疼痛的浪潮掀过。
手掌撑在殷因两肩上,袁许低头的同时与怒气冲冲抬头的殷因视线相对。
因为怕痛而只敢梗着脖子微微抬头的殷因,气恼地盯着一脸抱歉的袁许。
而袁许瞧着身下人,有点不合时宜地走了神。
殷因黑色如瀑的长发铺在枕头上,随着枕头的折皱起伏。额上头发微乱,脸庞尚残存着刚刚睡醒的倦怠之气,一双冷漠的黑色眼眸和蕴着怒气的面容在此情此景下如此别致好看……
袁许急拉回自己跑远的心思,就看到殷因的含着怒气的眼眸在瞬间冰霜化春水盛满了笑意——殷因忽然开心了,哈哈大笑着靠回枕头上。
“怎么了?”袁许瞧着她明朗的笑容和修长好看的脖颈,不明所以问道。
殷因却只顾着笑。袁许受其感染,松开手掌俯身重新趴在她身上,感受着她胸膛的震动,听着她落在自己耳边的笑声,不自觉也露出了笑容。
殷因抬手抱住袁许的身体,歪头朝她看了一眼,反问道:“不好笑吗?一大清早的,你是要砸死我吗?”闻言,袁许满脸歉意,噗嗤笑出声。
手指穿梭发间,梳开打结的部分,殷因拨弄了一下袁许的头发,似乎是感慨:“你的头发变长了。”
袁许趴在她胸口上,听着心脏跳动的晦涩难懂的声音,垂落眼帘,嘟囔道:“只是留长了一点。”
巡逻的警报声从窗户外似鬼魂一般飘过,那声音,是野兽低沉的怒吼,伴着猩红的双眼和蠢蠢欲动的尖牙,十分瘆人。眼前浮现出憨态可掬的白熊和威风凛凛的五彩犬,殷因的好心情突然一扫而光。
袁许挨着殷因躺到一旁,扭头望着她的侧脸,收起玩笑正经道:“你会没事吧?”
唇边一点笑,眼神却冷冽。“不知道。反正不会死。”殷因望着天花板开始胡言乱语。
根本起不到安慰效果的一句话,反倒是让袁许更加担心。她侧躺着,盯着殷因面上强撑的微笑。
晨曦勾勒出她的眉眼,与往昔相比,袁许发现,她的笑少了锋芒多了柔和。从前,是放肆的欢喜,现在,是涓涓细流的哀伤,变化之大,令袁许感到陌生。
那些势在必得的人和物,在没有拥有的时候竟然开始消散了,眼前一切都在催促着袁许,得要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在对方彻底消失之前,紧紧地将其攥进手心。
多么可笑啊,与眼前的模样相比,袁许不得不承认,她更希望殷因是自己从前讨厌的那个阴晴不定疯疯癫癫的人。
“为什么不让我给你换衣服?”袁许指甲扣着枕头,脸半陷在柔软的枕头里。
像是僵尸起身一样,殷因直直抬起胳膊,宽大的袖子从手腕滑落堆在肩上,斑驳如老旧墙皮一样的皮肤触目惊心,“我身上都是丑陋又难看的伤疤,会吓到你。”
“我记得去年,还没有这么严重……”袁许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她手臂上狰狞的伤疤,不敢想象道道伤痕背后,那些被淡化的隐藏起来的、被殷因轻描淡写的疼痛。
她蹭上前,双手圈住殷因的手腕,眼底泛起薄薄的泪光,激动道:“第一次或许会吓到我,可以后就不会了!”
殷因一怔,歪过头去碰了一下她的鼻子,眼里有笑,“你在说什么啊?”
“我……”袁许抱紧她的胳膊,急急冲出口的话却突然卡了壳,“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想什么。光明大道摆在我面前,我却偏偏跟从大流的人潮分离,走上了曲折的羊肠小道,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深。
“救救我……”昨晚殷因的梦语飘回袁许耳边,那模糊不清的一声轻语,像是天崩地裂神识俱灭前的一声情真意切的呼唤,是致使世界陷入混乱而后重塑的根源。仔细对比,理智之下的疯狂更令人心动。
“如果你需要人倾诉,在熊犬山,我可以成为你的第一选择。我会尊重你的意愿,不会主动多问主动多管,毕竟你有你想要维护的人。所以,我会耐心陪你,等着你自己愿意和我说话。殷因,不要太封闭自己,伤心难过积累多了,会很难受,会疯掉,会变得跟葵羊里的那些人一样。有我这样的人在身边,不是很好吗?”
袁许趴在殷因肩头笑嘻嘻的夸着自己,但殷因脸上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又摇了摇殷因的手臂,有点伤感,“其实,我并不了解你。而且,你好像并不愿意给我了解你的机会。”
话音落,一片死寂。
袁许觉得四周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有些喘不上气,“说话。”
仍然是一片死寂。
她蹭地起身,掰过来殷因的脸与其对视,“说话。”
“不要强迫我。”殷因冷冰冰看着她。
“不!我就要强迫你!想亲近你真是太难了!”袁许大声道。
大声的语调似乎是最管用的鼓励,和最有效的遮掩。
殷因不再有所反应,只是拿开袁许的手,偏头挪开了视线。
袁许气鼓鼓的同时又有些心虚,她坐起身,看着躺在一边的殷因。
“你会烦我的。”她突然说。
“我不会烦你的!”袁许立马回道。她再次俯下身捧住殷因的脸颊,强捉住其逃避的目光与自己对视,然后一字一句像是作出什么承诺一样郑重道:“我绝对、绝对不会烦你。”
看着袁许认真的模样,殷因忧郁的目光不自觉再次避开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袁许对她一再躲避的态度无可奈何,松开手背对着她坐在床边。
“为什么要对我感兴趣?为什么要对我好?”殷因喃喃着再次开口,不过不是在问袁许,而是在自言自语。她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值得别人在意的,反而几乎全是让别人厌恶的。她不相信没有基础的凭空而起的东西,所以感情在她这里是不折不扣的交易。可一旦是交易,风险就大了……
袁许转过身看着她的后背,眼神动容,“你对我也很好啊!”
“不。我什么都没做。”虽然殷因回答得干脆,但袁许依然怀疑她二人已经不在同一话题上了。可一旦如此,再仔细想想殷因说的话,袁许就会脊背发凉。
“殷因,给我个机会吧。好不好?”
“随便你。”
2
时隔一年再见的河沟街,模样已然发生了变化。
崭新平整的青石砖块替代了坑坑洼洼磨损严重的老转,所以雨一淋过,地面就会像是擦了油的皮鞋一样锃亮。街道小巷里的水沟,不再被简陋的水泥板或者石块遮盖,而是修了一层铁栏杆,铁栏杆上还攀附着茂盛的藤蔓。街道上的花草明显变多了,家家户户的红院墙都被花枝树枝严严实实挡住了,只露出一点院墙上的红瓦片。老旧昏暗的路灯也被换掉了,新修的白色路灯柱子上描绘着五彩犬的图案,顶上白玉似的灯罩又是镂空的熊头形状,在碧树绿叶的衬托下,路灯头像是树梢上盛开的白梨花。
没有依赖钢筋水泥而成就的面貌,让河沟街变得生机勃勃的,给人的感觉像是品了一口清茶,而非呛了满嘴的渣土。
忍着猛烈的太阳,殷因眯缝起眼睛瞧着路灯,挥动手掌在脸前不停扇风,“你不用和我一起的。我只是想走走。”
其实是不想那么快就回家,所以才不坐车慢吞吞走路。
“嗯嗯!我知道!”袁许从路边摘下一片巨大的叶子,摇晃着将其撑在头顶。
殷因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戚鸯将面粉搬完,站在家门口拍打围裙时一眼瞅见了她俩。
“哎呦殷因,一年没见,你长高了不少啊!头发又黑又长,绸缎子似的,真好!脸蛋跟你妈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变成漂亮的小姑娘了!”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殷因的头顶,又扭头对袁许说道:“袁许,你可得加把劲了!快快蹿高!长高了气势就强了!”
“嗯……”袁许抿着嘴笑了笑。
“家里有刚拷出来的蛋糕,快进来吃!”戚鸯一手拎着一个拽进了屋里。
桃子形状酥软的蛋糕被塞进手心,甜腻的香气立马了钻入鼻尖,勾引着味蕾。殷因不喜欢吃甜的,但是早上没来得及吃饭,现在突然觉得好饿好饿。她咬了一小口蛋糕,靠在沙发边望着墙上的照片。虽然她已经来过戚鸯阿姨家里许多次了,但还是第一次被照片上的人勾起了兴趣。
阳光经过院子和窗户像是水纹一样沿着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散开,在柜子的金属把手上擦出金光,将整个屋子照得很是明亮。
满墙大小不一的照片中央,有一张掉色严重的老旧照片。近乎黑白的照片上,是洋溢着笑容互相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女孩。
殷因倾身仔细观察着照片上的女孩,忽听到戚鸯说:“我最近要从孤儿院里领个娃儿。”
“啊?”她叼着蛋糕缓缓扭头,一副大脑宕机的模样。
戚鸯突然显得很不好意思,揉搓着手憨笑道:“早在今年春天就已经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