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点儿了吗?”
昏暗潮湿的学校瓷砖上,裸露的皮肤被寒冷的空气钻孔。抿着嘴唇的低笑声从围观的人口中落在地上,叮咚作响。衣服被扯松了线,变得宽大了许多。当紧绷的拳头挥出去时,就会有别人的拳打脚踢落在自己身上。一张张黑暗的面孔弯下腰贴在自己脸前,令人头晕目眩的巴掌落下。
“好点儿了吗?殷因?”
爸妈的怒骂声是烧红的烙铁,伸进自己的耳朵里,响起被烫毁的嘶嘶声。与学校不同,在家中不可以反抗。我选择逃跑,我选择躲藏,可以吗?脚步声停下,细长的铁钩划伤了木门,死寂中爆发的妈妈的嘶吼,将自己从洞里拖了出来。
“殷因?我向你保证,已经没事了。深呼吸,殷因。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没事了。”
殷因睁开黏连的眼皮,从黑暗的玄关处望着窗外面被大楼青色灯光照成青色的暴雨。
袁许掰过殷因的脸,低头看着她。
没开灯的玄关里,适应昏暗后,殷因看着袁许一双晶亮的双眼。她握在袁许肩上的手收紧又松开,最后咬着腮边,难为情地收回目光,垂下脑袋,“抱歉。”
“不客气。”袁许柔软的掌心轻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她脸颊有点烫,脸上的热气慢慢传递到袁许的指尖。
狭窄的空间中,空调的冷风难以站稳脚跟,渐渐升温的热气勾着汗珠下坠。
殷因抬手碰开袁许的手,用手背挡住眼睛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自己换衣服。”
“好。”袁许扶起她颤抖的身体。
异样且别扭的气氛在风浪平稳后,弥漫在安静的二人中间。
或许是对自己的失态感到难堪,但可能更多的还是,袁许对自己的关心令自己手足无措。
殷因垂着头靠在门上,收紧的喉咙调动着发酸的眼眶,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那个……我饿了,你能出去帮我买点吃的吗?”
“你想吃什么?”袁许将衣服塞在殷因怀里。
“都行。你买什么我吃什么。”殷因躲开她的目光,迈着缓慢的步子挪向浴室。
袁许看着靠在磨砂浴室门上一动不动的黑色人影,犹豫了一会儿,喊道:“我马上就回来!”
2
暴雨短暂停歇,长街大道皆覆盖着一层泛着亮光的水膜。
大楼外青色的灯倒映在地面上,有了水汽的加持,潮湿的天地中似乎连一团团空气都泛着幽幽青光。
袁许靠在大厅服务台前,盯着楼外稀疏的车流出神。视野中,路边一个指示灯牌忽闪了几下,倏地灭了光亮。
殷因苍白的脸庞再次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她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被头发遮挡住的双眼、那悬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下巴,以及靠在浴室门上一动不动的黑色人影,都散着不安的气息浮现于眼前……袁许回过神,接过药和粥,转身往电梯走去。
突然,惨白的闪电呵退了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只身填满黑暗。
袁许惊得扭头望去,隔着玻璃,外面的白光余韵正在撤退,黑暗正在涨潮……雷声炸响在心海,袁许恐惧地瞪大了双眼,紧攥着袋子冲向电梯,“不对!”
额头贴在电梯上,她盯着跳得异常缓慢的数字,心也随之越来越慌乱。
厨房里的长刀、敞开的窗户、渗出鲜血的皮肤……一幕幕幻想无一不在紧扼住她的呼吸。“不对,不对……”她冲进客厅,扭头看向浴室,一颗心骤然悬到了最高处。
浴室门上清晰的印出坐在地上人的后背、模模糊糊耷拉在两侧的胳膊和低垂的脑袋,像断了线靠墙瘫坐的木偶人。
紧绷的心弦猛地绷断,尖锐的耳鸣声如锯齿拉扯过大脑。
袁许看着那个毫无动静的人影,将手放在了浴室门把手上。可突然,殷因动了动胳膊,站起了身,背对浴室门换了衣服。
她颤抖着舒了一口气,脚步不稳,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停歇的大雨再次卷土重来,如泣如诉。
袁许将衣服放进洗衣机,对着呆站在浴室门外的殷因说道:“我买了粥,在桌子上,快吃吧。”
殷因在沙发上坐下,拿起勺子一点一点喝着粥。
袁许在对面坐下,“今晚上我留下陪你。你吃完饭再吃点感冒药。”
或许是空调开得有点低,殷因打了个哆嗦,含着粥点了点头。
安静再次滋生蔓延。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袁许靠在沙发上盯着殷因,心中很不是滋味,有点烦闷地吐出一口气。
听到叹气声,殷因突然僵住了身体,悄悄偷看了袁许一眼,放下勺子,落寞地垂下了头。
袁许趋身贴在桌子上,用未开封的筷子顶起殷因的下巴,笑着与她对视,“吃饱了吗?”
殷因不说话,只是点头。
“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难受的地方?”
殷因摇头。
取出药,袁许靠在她身边,将碘伏仔细擦在她的手臂上。
殷因偏头看着袁许的侧脸,迟缓的脑袋觉得一切都不现实,貌似刚才自己还在被爸爸妈妈唾弃,现在竟然就脱离危险变成这样子了,落差太大了。
消毒完伤口,袁许抬头正对上殷因呆呆的目光,她轻笑着,顺着殷因的目光看回去。
殷因忽然回神,忙低下头,“抱歉。”
“看着我吧,殷因。”袁许掰开她放在腿上紧紧交叉在一起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殷因再次抬头,黑色眸子犹如宝石擦起一道光。半干的头发胡乱贴在她的额头上,苍白的脸上仿佛覆有一层冷霜,浅色的嘴唇紧抿着,没多少血色。她很脆弱,像一张白纸。一双美丽的黑眸在苍白憔悴的脸上难得还有点精神,还有波澜不惊的生气盘旋在来回转动的眼珠上。
见此,袁许不禁松了口气,她弯下身,头靠在她颈侧,“你吓死我了。”
殷因视线还带着些许茫然停留在原处,正对着窗户。“对不起。”她小声道。
听着头顶上的声音,袁许噗嗤笑了,“之前你还说我总是把对不起挂在嘴边,今天你都跟我说了几遍对不起了。”
暴雨在窗户上成片成片的流淌,寂静的房间内听不见一丝雨打窗户的声音。
袁许目光落在她手臂伤口上,带着哀伤问道:“殷因,今年,你是自愿来熊犬山的吗?”
殷因的身体明显一颤,胸膛剧烈起伏。
袁许随即用力紧握住她的手,抬手顺着她的后背。
一串电子音乐声突然撕破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平静,如同从天而降的巨石杂碎了冰面,砸出了恐惧。殷因身形一震,转身望向传来的声音的方向,惊恐的呜咽声涌动在喉咙中,脆弱不堪的心脏再次砰砰直跳起来。她慌慌张张地推开袁许,整个人逐渐失控。
“没事没事!是洗衣机的声音!殷因!”殷因的力气要比袁许大很多,袁许只得借助自身重量紧搂住殷因将她压在沙发上。
额头上汗珠密布,殷因大喘着气,对自己剧烈反应感到深深的无可奈何。
袁许伏在她身上,清楚地感受到她心脏砰砰的跳动,看到她漆黑的眼瞳里的恐惧。她很不安,她也是。
关掉灯光,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青色的灯光照亮了盆栽后薄薄的窗帘,如同凌晨的日光。
明明刚才还困得不行,现在反倒清醒了。殷因将夏凉被盖在自己身上,提溜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嘀咕着:“不像是宾馆啊……”
一回想起刚才在沙发上殷因剧烈的心跳声,何向葵的脸就会出现在袁许眼前,葵羊的大门就会出现在她眼前,然后她就会感到一阵心烦害怕,对殷因的状况感到担心。袁许阖上眼,似乎如此就可以把不现实的想法从心中根除。
从前每次在外过夜,都是因为被赶了出来,迫不得已像是一只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虫子一样寻找着安身之所,像是一个欠债不还的人一样一个人焦急不安地度过整个夜晚,同时还要担忧第二天如何去讨好自己的家人。
殷因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她原以为自己会很排斥,却没想到正是因为袁许的在场,让自己产生了无法言说的安心,让自己第一次感到了极大的舒适。那颗脆弱的心脏不再一阵阵收缩,困意轻轻包裹住疲倦的身心,酸涩的眼皮落下时在眼角挤出了泪水。
袁许迟迟难以入睡,她枕着胳膊侧过身看着睡梦中的殷因,愈演愈烈的心跳声在寂静的黑暗中清晰有力。
长夜一分一秒消磨,日有所思之物悄然复活。噩梦束缚麻痹四肢,将痛苦篆刻于骨,困扰住人的心智。
殷因翻了翻身,趴在床上烦躁地踢了踢被子,在浑浊不清的意识下压抑着叹了口气,吐出模糊不清的梦呓。
“做噩梦了吗?”袁许撑起身体靠到殷因背后,抱住她的肩膀。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怀抱,殷因难受地动了一下胳膊,像是要从怀抱中挣脱。见此,袁许又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殷因却突然直接转过身来,整个人紧挨着她蜷缩在她身前。
暖热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服迅速传递升腾,起势虽小威力巨大,恍惚间将全身都笼在不轻也不重的温暖中。
冷气被驱赶,空落落的心突然被填满了。
袁许嘴角不禁莞尔,落在殷因后背的手不禁逐渐用力,将她更严实的搂在怀中。下巴轻顶在她头顶,空出的手指揉搓玩弄着她仍留着潮湿触感的长发,袁许能感到她的鼻尖和嘴唇擦在自己脖子上,温热的鼻息拂过颈侧,那似乎像是太过害怕而不敢用力只是似真似假的触摸,一呼一吸间,皆有痒意浪潮翻滚。
“我不……一个人留下,为什么……是我……”含糊的梦话吐露出午夜的心碎,梦境中的恶魔借此机会向外界传递求救的信号。“我不想一个人和他们在一起……”依稀能分辨的话语、低低的哭诉,都是撩动人心的旋律,“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殷因蹙起眉头,备受煎熬地向前贴近了几分,伸手抱住来之不易的温暖。
现实和虚幻重叠,出现在梦中的人是谁?袁许知道,那绝不是自己。
屏住呼吸,仿佛一只躲在暗地里执意窥探光明的虫子,袁许静静听着。
明知无用,明知没有回答,她还是放轻声音问道:“谁?”
“求求……救救我……”
血红色和荧绿色的巡逻灯光从窗帘上忽闪而过,如同一只恶魔的眼睛在仔细勘察猎物。
指腹顺着殷因耳后的头发滑到发尾,袁许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帘。
白熊柔软的皮毛足以抵御外界的酷寒,五彩犬强悍的利爪眨眼便可撕碎针对你我的攻击,一颗心要怎么才算是有所成长呢?一个人要怎么去证明自己呢?不要小瞧了变化,哪怕一丁点的改变也算天翻地覆拨乱古今的启点。爸爸、姑姑还有哥哥……袁家的羽翼太过强大,在其保护下,袁许从来不用去担心任何狂风骤雨,第一次,袁许心中萌动出了要去保护一个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