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汗水顺着鼻尖流淌,殷因揪着上衣的领口,坐在路边被晒得烫屁股的长椅上休息。她将手里的一小摞宣传册举起来挡住阳光,疲惫地弯下腰杆,在燥热的夏风中累得直喘气。不经意间,正好瞥见一条趴在一旁水果店门前热得不停向外吐着舌头的老黄狗。
殷因走到水果店铺的遮阳棚下,蹲下身挑逗着无精打采的黄狗。那老黄狗强撑起眼皮瞅了殷因一眼,就换到店门前另一边趴着了。殷因尴尬一笑,顺势蹲在遮阳棚的阴影里乘凉。一人一狗就如同两尊石狮子一左一右蹲在水果店门前。
清新甜腻的果香萦绕在鼻尖,勾着人想起来甘甜多汁的果肉,似乎如此想着,就已经冲淡了炎夏的燥热。
殷因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微微发愣。
一个身穿白色老头汗衫、身材健壮的男子来回搬运着装满水果的绿色塑料筐。男子每从门前经过一次,老黄狗就会站起身在他脚边蹭一次,然后再趴回阴凉的地方,一来一往,乐此不疲。
最后男子擦擦汗,扯了一下裤角蹲下来与黄狗玩闹,刚才还萎靡不振的老黄狗一下子变得活力满满,上蹿下跳,逗得男子哈哈大笑。
殷因听着男子的声音很熟悉,可是看脸又很陌生。恰巧此时,男子也向殷因这边看过来。他一看到殷因,原本笑呵呵的模样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露出十分复杂难解的脸色,那错开的眉头、扯起的嘴角,像是在用愤怒和烦闷掩盖挫败。
“一直蹲在人家店门口确实不礼貌。”殷因以为男子糟糕的脸色是要赶自己走的意思,她立马站起身,走进暴晒的太阳底下,被来往的人群淹没。
2
几天前,殷因就答应了袁枫耐会在周末的时候来帮她宣传“关注青少年和儿童心理健康”的小册子,当然,一起来帮忙的还有袁许和何舟错。
从早上,到太阳高悬的晌午,殷因累得脚底板疼,口干舌燥的像是要被太阳蒸熟了。她不想糊弄着随便将小册子发完,就当做是熟悉熊犬山,所以去了好些个地方。一上午过去,现在她手里也只剩下最后一的小摞了,胜利在望。
穿梭在人群中的殷因本就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她一头乌黑炸毛泛着光泽的长发束成高马尾披在肩后,如狮子鬃毛一样随着她的脚步在后背上轻轻晃荡,太阳光下一身白净的衣服,没有任何图案或者颜色点缀,是同灵幡一样的惨白,很扎眼,她穿着跟周围人格格不入的白色长裤,看上去就很闷热,在炎炎夏日里很让人不解,加上她脸上和胳膊上清晰可见的伤痕——让殷因来发心理健康的小册子似乎让大家都误解了什么。
“最后一本。”殷因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里的小册子。
她才发现小册子背面的封面是一幅彩色蜡笔画。画中,太阳正好,有金黄的沙滩、蔚蓝的海水,和一望无际的晴空,一个小女孩站在大海边,海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她身边的海岸上停靠着一艘庞然大物,一艘破破烂烂废弃了的大船,船桅杆上斜挂着一个跟半艘船一样大的黄色救生圈。在废弃的大船面前,女孩就跟一只小蚂蚁一样,脆弱,渺小。
阳光从光滑的封面上折射进殷因的眼睛里,刺得她眼睛疼。
“好恶心!”一道毫不加掩饰的嫌弃的声音突然直接炸响在殷因耳边。
“好恶心!你快看那人的脸和胳膊,全是一块块的白点,就跟旱厕里的蛆一样,噫!”一男生对着同伴说道。
“是吗?我看看。”同伴光明正大地折返回殷因身边,近距离好奇地瞧了她几眼,临走时还抽走了她手里的最后一本小册子。
殷因愣在原地,双目微睁,愤怒而又尴尬自卑,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看。
血气上涌,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开,一阵耳鸣。忽然,眼尾余光里的人群突然快似湍急的潮水,一双双眼睛从潮水中浮上来裹挟着自己要将自己冲倒。事实上,因为她呆站在原地盯着自己双手的奇怪动作,周围人确实都投去了好奇的目光,他们甚至都以为她是刚从葵羊里出来的病人。
很不幸,很糟糕,这是一场梦境和现实都逃不开的伤痛。
一双手突然出现,毫不犹豫地握上殷因的双手,袁许的声音紧跟而来:“你在看什么?你的手怎么了吗?”
殷因回握住袁许的手,抬头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盯着她跟自己紧握在一起的手,整个人十分的呆滞。
袁许头一歪,奇怪地看着殷因,她模样呆愣,低头不语,捧着自己的手就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一样,眼神都不舍得眨地看着……
“嗯?嗯!”袁许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害羞了,她猛地回神,一把抽回手,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看。
殷因则傻愣愣的,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你现在的样子就和梦游一样。”
“我想去河边,我想现在就去河边。”她转而面露焦急。
“你着急去河边干什么?跟上次一样跳河吗?”袁许打趣道,“现在太热了,吃完午饭休息一下再去吧,要不然我真没力气捞你了。我们先去跟何舟错和袁枫耐汇合。”
“不,不用,我自己去。”殷因摆摆手,转身就要走。
“殷因!你怎么了?”袁许收起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想怎样!你要作死我吗?你要糟蹋死我吗!我求求你别发疯了,我求你!”妈妈尖锐的嘶吼声紧跟着从记忆里蹿出来,似电钻在殷因脑海里钻了个孔,让她头疼。
殷因刹停脚步,扯掉袁许的手,深吸一口气,又烦闷地垂下头,“对哦,我也好累,我们先回去吧。”一头黑发从她脖子后面滑到身前,鬓边的几缕碎发又遮着她的脸颊和眼睛。
袁许看着她低垂着头一脸委屈的丧气样子,又走上前拉起她的手,“那我们走吧。”
这次她没有扯开她的手,乖乖被她拉走了。
3
上山的路上,袁许和袁枫耐肩并肩走在最前面,二人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话,时不时开怀大笑。而殷因和何舟错则跟在后面,气氛略显冷清。
不多时,眼前变得开阔起来,路右侧是起伏的峭壁,左侧拦起一面高高的铁丝网,铁丝网外的山坡底下则是一大片美丽的花田。
殷因靠在路左边走着,扭头望着在绿色山野间盛开的烂漫花海,紧抿的嘴角似寒冬冰山。
自从上次在酒馆不欢而散后,何舟错跟殷因之间关于袁许的较劲应该算是何舟错输了。
在袁许跟殷因一直形影不离待在一起许多天后,何舟错还是着急了。她不想让殷因进入到她们三个人的关系当中,可又没有什么理由能将殷因排除在外。而且,她还逐渐意识到,将殷因排除在外很可能就没有了跟袁许相处的时间。虽然今天她们是四个人聚在一起,但实际上,何舟错只是想跟袁许和袁枫耐在一起罢了。
殷因无足轻重,却又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幌子,不得不考虑她,这种被别人横插一脚的感觉真令何舟错难受。她们三人原本的关系多好啊!
“既然无法避免,那干脆,就当她不存在好了。”何舟错心里想着,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殷因手臂的伤痕上。
“你不热吗?”何舟错从殷因身后跟上去问道。她们三个人都穿了裙子,唯独她穿着长裤。
殷因不想说话不愿回答,可是又不想将关系弄得更僵,只得敷衍道:“还好。”
何舟错伸手抓住殷因的左手,“你的伤疤……”未等她话落,殷因积压的情绪彻底失控,她一把挣开手,吼道:“别碰我!”
袁许和袁枫耐被她的怒吼声吓了一跳,转过身。
何舟错被殷因挥臂的动作一甩,踉跄了几步,脚后跟磕在路沿石上,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铁丝网。铁丝网发出哗啦一声响,紧接着,一整片断开。
殷因心跳骤停。
失重感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何舟错惊呼一声,连忙伸出手去抓殷因。
袁许和袁枫耐脸色大变,朝何舟错冲去,但不管大脑如何快速反应,自己的腿脚却始终迈不快,况且她们离得太远了。
殷因眼疾手快地扑上前,一把抓住何舟错的胳膊,然后失去平衡,和她一起掉了下去。
两个大活人眨眼间就消失了,袁许的脸瞬间又白了几分。
坚硬的石块撞在身上,无数片草叶如钢丝球一般混乱地擦过自己的脸,耳边似乎还有什么鬼叫声,呼呼作响,殷因抱紧
何舟错张开手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身前,一阵天旋地转后,二人砸在山坡底的花田里。
花丛拦停她俩的身体,因冲击力道太大,被砸的花枝剧烈颤抖着,瞬间扬起飘飘洒洒的花瓣。片片花瓣打着旋儿晃晃悠悠从半空中飘落,落在殷因因伤痛而紧皱成一团的眉头和眼睫上。
何舟错趴在殷因身上,懵懵地缓了一会儿,然后才艰难地抬起身,看见殷因痛到略微失神的眼睛,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袁许着急忙慌地跑下去,拉起何舟错,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没事吧?”
上臂连着肩膀那一块跟扭到了一样疼,后背也疼,疼得她直不起腰杆——何舟错吓傻了一样抱着自己的胳膊,睁大眼睛,也不说话。
“你在开什么玩笑!”袁许转身对坐在地上的殷因怒喊道,她为什么一直这么阴晴难辨疯疯癫癫的?
殷因怔了一会儿,蹭地站起来,愤怒的面庞发红的眼眶和一头乱糟糟的沾满花瓣的头发让她看起来跟一头疯掉的野兽一样,感觉下一秒就会打人。
袁许挡在何舟错身前,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她。
殷因喘着粗气,眼眶通红,怒视着袁许,接着目光一偏,看向她身后的何舟错,“别碰我!”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疼痛,她的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
何舟错缩着下巴,愧疚地看着殷因,不知该说什么。
山披上,袁枫耐伤心地耷拉下脸,朝下面的三人挥挥手,“摔伤了没有?严重吗?快上来吧!”
袁许拉着何舟错爬了上来,只留下殷因一人阴沉着脸站在下面。
袁枫耐继续趴在山坡上,担忧地朝她喊道:“殷因?”
“你能不能别管我。”她的声音小,可依旧被听到了。
袁枫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看离开的袁许和何舟错,又看看山坡下的殷因,沮丧地跟上了袁许的脚步。
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用呢?如果天平倾斜严重,如果心知肚明自己是被在乎的那一方,根本就不屑用言语反击,根本就不稀罕这一时之快。所以,其实她心里也是拿不准的,其实她也不自信,所以她才会想要得到一时之快,在短时间里赢过何舟错。
天平上的金色小鹿,也请向我这边倾斜一下吧。
殷因望着眼前大片的花田,以及高悬在花田上无比刺目的太阳,漆黑的眼眸比古林里的深潭还要平静。忽然,她轻皱眉头,眼眸里荡漾开数不尽的脆弱,如同在向熊犬山诉苦。
身上到处都是火烧火燎的疼,殷因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来虽然饱受新伤的困扰,但也正是新伤让自己不再时时刻刻地想着自己身上的旧伤。而且好像因为新伤的存在,伤疤才在短时间内不会增多,正是因为新伤的存在,爸妈才不会再打我了。
殷因像是突然顿悟了一条旁门歪道。
如果是这样,自己以后可以故意在身上弄出些伤来,一些不算重但也不能太轻的伤,激发一下爸妈的善心,逃避那些恐怖的斥责与抽打。
“熊犬山,你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