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晚都处在半梦半醒中,像是瓢泼无根的浮萍随风浪不停起伏,久久落不到实处。殷因醒得格外早,却再也无法进入梦乡。她其实很困,但怎么都睡不着,总是幻听到爸爸妈妈的吵架声。天仍是灰暗无神的,死气沉沉的,她也是。她很累,真的很累……生命枯萎了败亡了,里外都渗透着腐败气息的累。她形似一截被暴晒的枯木,无比的脆弱。
清晨铃铛的第一声脆响仿佛已成了殷因的象征。她跳上矮柜台前的椅子,随手将一支野花插进花瓶里。袁秀煜掀开布帘走出来,看见殷因下巴顶在手背上,抱着一本画册无精打采地趴在矮柜台上。
“野猫崽吃饭了吗?”她打趣道。
殷因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缓慢点点头。
“不热吗?”袁秀煜看到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黑色长袖的衣服,那袖子长到连她的手背都严严实实地捂住了。
殷因摇摇头,闭上眼睛歪头枕着自己的胳膊,不想再与人交流。
袁许何舟错和袁枫耐三个人推开门走进酒馆里,叽叽喳喳的嬉笑声瞬间充斥了整个酒馆,刺激着殷因的耳膜。她痛苦地皱起眉头,将脸埋在臂弯内。
黑色的长发如瀑布倾泻在她肩后,她还穿着黑色长袖的上衣、黑色的半身裙,和黑色的靴子,像是一只黑色猫趴在梨黄色的矮柜台上。袁许看着殷因萎靡不振的模样,脑海中蹦出来几个字:忧郁的病美人。那黑色半身裙看起来很厚重,层层叠叠地堆在她的腿上,垂到她的脚踝边。她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后半边裙子在椅凳上堆折起来一些,于是,她交叉的小腿肚子就像是簇拥在黑色花瓣中的珍珠一样,显露在黑色裙摆下。
梨黄色的矮柜台,像只黑猫一样趴在柜台一边的殷因,以及插满五颜六色的鲜花摆在柜台另一边的花瓶,在袁许眼里跟一幅画一样。
“嗨!殷因!”袁枫耐上去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殷因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袁秀煜招呼袁枫耐去吃早饭,袁枫耐拉着何舟错先走了,袁许则慢吞吞地走到矮柜台前,伸手碰了碰殷因胳膊,“殷因?”
“嗯?”她都没抬头看她。
“你想不想去山上玩?”袁许手指扒着矮柜台低声问道,像是在哄问一个小孩子想不想吃糖。
殷因不解地皱眉,“我们现在不就在山上吗?等等!”她猛地抬起头,雀跃起来,“你要带我去找小鹿!”
“不是……”袁许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的光熄灭下来,“我想带你去庙里玩。”
“庙里?”许是因为殷因坐在椅子上,所以当她低头问袁许时,当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袁许看时,袁许就会心里发毛,感觉自己像是受到了她的审问。
“可为什么呢?”袁许心里想,“为什么她总是会让我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可以,”殷因转着椅子,“但只能有你和我。”
为什么三个字卡在袁许喉咙里,她到底还是没问,“好,就只有你和我。”
“因为我习惯一个人,我喜欢清净。”殷因回答道,她知道她想问为什么。
“啊?哦。我知道了。”
2
沿着环山公路不停向上,曲径通幽处,拨开疯长的草木之墙,竟然露出来一片山村的惊人之貌,一派悠闲的山野之息。继续往村子里走,殷因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鹿——木雕的鹿,姿态各异,且栩栩如生。
山村里的人家仿佛个个是雕刻的好手,用木头雕刻出来的鹿都活生生的,像是真的一样,站在家门前的大树下,跟驱邪的门神一样,好像它们确实就是活的,好像它们就在村子里活动着,只不过因为看到了陌生人,而停住了脚步罢了。
“谢谢。”殷因弯起唇角,轻声道。
袁许抬头,看到她脸上失而复得的笑容,也笑了,“不客气。”
穿过了村庄,还要继续往山上走。袁许走在殷因前面,为她指引道路,在崎岖坎坷的地方握紧她的手拉她一把。到达山神庙时,殷因指着一旁的盘山公路震惊,“我以为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是,通往这里的路特别多。但我觉得那些公路没意思,来往的都是车,我更喜欢从山林里走,就是稍微有一点难走。”袁许说。
殷因收回手,苦笑着,“稍微一点?”
“袁许。”
忽然,少年温润如玉的声音伴着缭绕的香火气升起,有种缥缈说不清的温柔。
听到声音,殷因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露出八卦的笑容,转身好奇地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位衣冠楚楚浑身贵气的少年。
荣华细心呵护着一根被无顶玻璃罩罩住的红烛,可能是怕惊灭了烛火,于是隔得远远的,轻言细语地向袁许打招呼,而袁许也回以微笑。
“谁?”殷因挑眉。
“荣华。他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刚搬来熊犬山的,比你早了半年。”袁许说。
“他喜欢你吗?”殷因食指抵着嘴唇,绽开笑容,难以遏制的笑意从她的眼眸中蹦出来。
袁许望着殷因的眼睛,忽然觉得她就像是故事里恶灵化身的尖耳黑猫,有着大且圆的炯炯眼睛,狭窄竖长的绿色眼瞳,和时常傲娇且不怀好意的眼神,露出大大笑容的嘴巴占据了半张脸,嘴角还似刀尖一般锋利勾人。
袁许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当中,仔细想来,她终有能有恰当的词来形容殷因了:一只黑猫,一只疯猫。
殷因错将袁许的愣神当成了揭晓谜底的答案,她胸有成竹地撩了一下她的头发,“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袁许眨眨疑惑的眼睛,“你知道什么了?算了,我带你来是有正事的,去看山神。”她不知道殷因在傻笑什么,索性直接拉起她的手,拽向神殿。
一走进旺盛的香火气中,殷因就毫无征兆地浑身一颤,鸡皮疙瘩蹭地蹿了起来。她定了定神,仰头凝望着面前的两尊神像。
自己左手边半躺着一头圆滚滚的白熊,右手边则站着一头十分壮实的,甚至看起来比白熊还要庞大的五彩大犬。大犬以黑为底,身上有红、青、黄、白四种色彩,一起,便是女娲石的五色。白熊眉慈目善一身笑意,憨态可掬,仿佛拥有令人喜笑颜开的神力,神像身上精雕细琢的白色毛发根根清晰可见,而且看起来暖融融软绒绒的,让人想要上手去摸一摸。相比而言,一旁獠牙微露凶狠地盯着人的五彩大犬好似正在沉吟咆哮,等时机到来之际就会扑下来撕碎自己。
神像前有一案桌,那模样像是由数不清的藤蔓缠绕在一起形成的,张牙舞爪的。许多人像荣华一样手捧红烛,将其摆在案桌上。殷因觉得那桌子神似一个张牙舞爪呲出獠牙要吞噬香火的怪物,她怕它勾到自己,就抱着双臂退到一旁,倚着柱子看众人虔诚跪拜,然后再次数起大犬身上的颜色来。
“你许愿吗?”袁许将躲在柱子后面的殷因拉出来。
殷因坚定地摇摇头,“我没什么可许的愿望。”
“那求山神保你睡个好觉也行,什么事情都可以和山神说。”
殷因瞅了一眼五色犬凶神恶煞的眼睛,问道:“我的黑眼圈很严重吗?”
“我只是感觉你睡得不好,感觉你有时候有点累。”
“你真的相信神吗?”殷因冷不丁问道。
袁许似笑非笑,“你想说什么?封建迷信?这里是熊犬山,这是熊犬山的山神。你到别人家里去,会问人家供奉的祖宗牌位是真的假的吗?”
殷因撇撇嘴,回身斜靠着柱子,随手拿起身旁一个玻璃罩拄在眼上,闭起另一只眼瞭透过玻璃罩望着殿外,阴阳怪气地说道:“都是富贵人家就是好啊,修个庙都这么豪气……”
唉……袁许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殷因相处,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尝试一下。但她有预感,她终有一天会被殷因气死。
3
森林的羊肠小道上有条长长的木椅,雪中炭般出现在袁许和殷因面前。
俩人在木椅上坐下来,同时耷拉下肩膀,松了一口气。
“山疙瘩也太难走了……”殷因小声嘀咕了一句。
袁许弯了弯腰,手肘撑在腿上,双手托腮,歪头看着殷因。殷因没扎头发,当她低头时,长发滑落到肩前,遮住了她的脸,袁许只能看到她苍白的下巴、脖颈和锁骨。
周围葱郁苍劲的参天大树透出一股清新酸涩,未熟果子一般的气味。
那天在河边,殷因突然凑上前亲了自己一口。
那天很热,自己被殷因毫无征兆突然跳进河里的举动吓了一跳,接着又在河水里滚了一圈,浑身都湿透了,心惊肉跳的,身上又沾着凉凉的水珠,不觉得有多热,所以能清楚地感受到殷因温热的鼻息,她紧按在自己脸边的十指,和她用力到几乎要啄破自己脸皮的亲。
因为挨得近,能清楚地看到水珠从她的眼尾滑落,看到她的眼睫投在她眼底的光影像池塘里鱼儿摆尾的影子,看到她黑色的眼瞳像夜色下孤傲的巨船拒人千里之外,如此近的距离,一刹那的时间,袁许第一次见到如此动人心魄如此好看的眼睛。
袁许也有反骨,她也喜欢反差,喜欢看到冷漠英气的眼睛里有柔情拔地而起。
她站起来,伸手把殷因的长发拨弄到她肩后,却吓了殷因一跳,惹得她向自己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
“你额头上的淤青好像已经淡了很多,但是在河里磕出来的那个伤口还是很明显。”袁许的食指悬在伤口上方。
殷因能感受到自她掌心散发出的温度,“我又不怕留疤。”
“你不害怕留疤?”袁许低低头,与她视线相平。
殷因眼中的不明所以更甚,“怎么了?”
“嗯……一般女孩子都很讨厌自己脸上有伤疤,因为会被人笑话,会被人说丑,”袁许想着,“如果你有一个喜欢的娃娃,你愿意你的娃娃的脸上被摔出一道没有办法恢复原状的裂痕吗?”说完,她眉头一皱,怎么感觉自己刚刚那话有哪儿不对呢。
殷因没说话。她已经被笑话很久了,她身上的伤更多。学校里的人甚至为了笑话她创作出了一个怪物形象,他们把她身上的伤想象成一只只闭着的眼睛,说当没人的时候,她全身的眼睛就会睁开,黑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转,说她会变形,说人的四肢会从她身上的眼睛里钻出来,什么三头六臂十二条腿,对她来说都易如反掌。
殷因回过神,一把抓住袁许的手,掰着她的手指说道:“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手上脸上都没有一点血色,煞白!”
袁许被她按疼了,“你不也是一样。”
“我一身黑,我是被黑色的衣服衬得白,我才不跟你一样。”殷因撒开她的手,仰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大树苍翠欲滴的树冠,轻轻地晃着腿,一头黑发就如泛光的绸段子顺滑地从耳后垂落下来。
袁许看着她,忽然像是讲故事一般说道:“每当黛拉在窗边晒头发时,长发就像是发光的瀑布一样从窗边垂落,让人羡慕不已。”她嘻嘻笑了两声,“我看到你在酒馆里拿的那本画册了,《麦琪的礼物》。”
“你是在夸我的头发吗?”
“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