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夜如约而至,夜幕降临,笼罩大地。
殷因提着一塑料袋的书,孤零零一人走在河沟街的小巷子里。黑夜里与她相伴的,只有头顶上一盏盏昏黄的路灯,和街道旁被黑暗勾勒出奇形怪状轮廓的房屋大树。水流经小巷两侧的水沟,发出的汩汩流水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很清晰。沙啦啦作响的树叶宣告着酷热难耐的白日结束,凉风拐入巷口,拂过她湿热的后颈,带来珍稀的凉爽。
老旧的路灯照不明前路,朦胧的黑暗中,一声嬉笑轻飘飘地响起。
殷因抬起头,警惕地盯着前面。不远处,一群少年从墙角后面走了出来。借着人家门口昏暗的灯光,她一眼就看到其中个子稍显矮小,被挤到一旁墙上的人正是戚开盛。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把戚开盛拎到跟前,低头嘲讽道:“你个子小就算了,怎么还胆子小啊?都不敢跟一个小女生打架,真是个胆小鬼懦夫。何般博是不是很生你气?”
男生一边说,一边不停戳着戚开盛的脑袋,顺带掐着他的手腕提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细胳膊细腿的,什么都不是!”
戚开盛就像是一个木偶人,被男生拎在手里随意把玩,然后又被随意丢弃在地上,一圈人围着他,像是逗小鸡崽儿一样逗着他,他跑也跑不掉,逃也逃不了。
一身黑的殷因差不多与夜色融为一体,鬼魂一般漂浮在空中。当那群人里有人发现她时,被吓了一哆嗦,转而摩拳擦掌发出贱兮兮的笑声。
殷因眼睛往旁边一瞥,看到身边一户人家的家门前立着一把小锄头。
那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吊了郎当地走到她面前,影子像是一块黑色的幕布严严实实地罩在她了身上。没等到男生开口,她就凭着感觉照着他的脖子直接一锄头挥了过去。
猝不及防,只是在开头有用,但只要有用就行。
男生一怔,随后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他抬起脚,直接将殷因踹倒在地,然后又朝她身上连踹了几脚,弯腰夺过她手里的锄头猛地扬起来,锋利的刀刃随着他的挥动在半空中耀出一道寒光。
戚开盛抬起头,急急从地上爬起来,嘶吼着冲上去扑倒男生,手忙脚乱地抱住男生的胳膊向后硬掰。只不过他的力量太弱,男生咒骂了一句,一翻身就轻松甩开了他。愣在远处的一帮人连忙冲上来死死按住挣扎的戚开盛和殷因。
男生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跨在戚开盛身上铆足劲恨揍了他一顿。然后,男生又一把揪住殷因的头发,拽起她的头就往地上撞。
有大人从旁路过,见怪不怪地瞥了一眼,淡定地弹弹烟灰,噘嘴笑了一声就走开了。
戚开盛半张脸擦在地上,胳膊被人按在背后。他咬紧牙关撑开剧痛的眼皮,眼前一顿天旋地转,什么都变得模糊起来,睁着眼睛呆愣了一会儿,才看清那男生正揪着殷因的头发一遍遍地把她的头往地上撞,积攒的恐惧彻底挤压着他的胸腔,然后,他拼尽全力大喊:“救命!救命啊!救——”却被人严严实实地紧捂住了嘴,本就沙哑的嗓音变成了更为微弱的呜咽声。他奋力踢腿挣扎着,可使出再多的蛮力也不过像是一只在土里扭动的蚯蚓。
男生愤怒地掐住殷因的脖子,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惨叫哀嚎、乞求哭泣,或者是最简单的恐惧,不论是其中哪一种,都能让他尝到施暴的快感,都能让他的身体沸腾。可她死鸭子嘴硬,一声不吭!他从她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到害怕,如此让他觉得十分丢脸。
从小巷尽头处急匆匆赶来一提着把菜刀的女人,她不敢靠得太前,就站得远远的,双手举起菜刀颤巍巍地对着他们,朝他们怒喊:“你们快滚开!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你们会遭天谴下地狱的!天杀的,我要喊人了!”
喊人?去哪里喊人?谁会多管闲事?所以,一群人丝毫没有理会她,他们正准备扭折戚开盛和殷因的胳膊。
“你们聋了吗?赶紧给我滚蛋!”戚雲的声音似平地惊雷般蓦地响起,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男生动作一顿,蹲在地上扭头朝后看去。
一胡子拉碴身材魁梧浑身散发着醉意的中年男子,就靠在不远处的墙边。阴森森的白光从他头顶上打下来,将他布满伤疤的整张脸笼罩在不清不楚的灰暗当中,脸中央,一双狠厉的红眼眸无比瘆人。
男生果断松开了手,把殷因踹到一边,转身拖着戚开盛的脚向街巷深处走去。沸腾的愤怒在他脑海里冷却下来后,他才感受到肩上传来的钻心蚀骨一样的疼,直到走到破旧的路灯下,红艳艳被血染红了半边的白衬衫、锁骨处狰狞的伤口,以及
那不停外溢的鲜血才终于让男生慌了神。他扔下戚开盛,踉踉跄跄地朝巷外跑去。
河沟街的地面很冰凉,光滑的鹅卵石和坑坑洼洼的砖石毫无规律地混合在一起铺在地上,很容易让人脚底打滑摔跤。殷因胳膊撑在地上,尝试了几下,没站起来,然后放弃了,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整个人跪趴在地上,一头长发乱糟糟地铺在地上,衣裙也皱巴巴的,整个人跟一片先被撕碎后又腐烂的枯叶一样。
戚开盛忍着剧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条手臂无助地耷拉在身前,大口喘着气。他抬脚拖着身体走到殷因身边,伸手掰过她的肩膀,“喂……你没事吧?”说完,他一下子又瘫坐在地上,咳了几下,满嘴铁锈味。
殷因张开手脚躺在地上,漆黑的眼瞳眺望着高空,默不作声。天灵盖被人掀开了一样的头痛,脸上也火辣辣地疼,太阳穴直跳。
我没事吗?我应该会没事,我不知道,我头痛得很。
女人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把她带到灯光下,查看着她的伤势。她左脸被扇得通红,右脸上有大片的擦伤,血肉充血肿了起来,半张脸都是瘆人的黑红色,额头上满是石头硌出来的红点,以及那两块没消干净的淤青,那男生撞的不是她的额头,而是她的脑袋一侧,在头发的掩盖下,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被撞破流血……
我很好,我没事。
女人咬着牙发出“嘶”的一声,紧皱起眉头,手指试探着碰着殷因的脸,像是被火灼烧到一般,口中不停说着“哎呦哎呦”,仿佛受伤的不是殷因,而是她。
殷因推开女人的手,在戚开盛诧异的目光中,捡起锄头扔到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口,然后拎起一袋子书,傻了一般,茫然道:“我迷路了,你们知道我该走哪条路吗?”
看见她的样子,戚开盛要哭不哭的,也跟疯了一样啜泣了一声,“你前几天……不还很有力气吗?”
何般博和戚楣刚游完泳,正沿着河沟街中央主街往回走,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凉爽的晚风吹干身上的水痕,很舒服惬意。
血花溅在地上,男生从巷子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身边跟着咋咋呼呼的一群人,与他二人擦肩而过。
何般博停在巷口,皱眉向里望去。
戚楣倾身瞧着,笑道:“要不要进去看看?”可紧接着,他面色一僵,正色道:“叔!”
何般博定睛一看,从昏暗中走出来的正是戚雲,一个不好惹的粗人。
戚雲抬起软塌塌的眼皮瞅了二人一眼,踏着缓重的步子离开了。
何般博预感不好,急冲进巷子里,就看见了遍体鳞伤的俩人。
“哎?我好像见过你,”戚楣指着殷因,在脑海里回想着,“你……是谁来着?”
何般博看着戚开盛,又看看殷因,深吸一口气,带着愤怒说道:“一条倔强、从土里爬出来的脏兮兮的虫子。都是。”
2
夜里袁秀煜在打扫酒馆时,看见了花瓶里的一支野花。
花瓣厚实,是十分浓重艳丽的玫红色,墨绿色的茎叶也笔直硬挺,油光焕发的,不似其他娇生惯养的温温柔柔的花朵一样经不起风吹雨打,而是野蛮粗犷,蛮横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一堆鲜花里,格外地扎眼,有着完全不同的强大的生命力。
她看了一眼那本留在矮柜台上的画册,心知肚明地笑了。
3
天亮了,终于捱到第二天了。殷因躺在病床上,生无可恋地望着白色窗户外的湛蓝天空。昨晚上她睡得不好,还落枕了。现在她头痛脖子痛胳膊和腿都在痛,身体仿佛是一块被捶打了千百次的烂泥,疲倦又痛苦。
她咬牙费力地撑起身体,从床边袋子里摸出一本沉甸甸的硬壳书,又萎靡地躺回病床上。但脱力的身体,疼痛的脑壳,让她忽然又连翻开都不想翻开了。
爸爸妈妈并肩出现在病房门口。
“没什么大碍,医生说好好修养一下就好了,我们回家吧。”妈妈坐在病床边,伸手抚摸着殷因的头发,低头看着她脸颊上的伤,温温柔柔的,又道:“我再买些祛疤的药膏,抹抹就好了。”
殷因抬手拂去妈妈垂在自己脸上的一绺头发,强挤出一抹笑容。
病房门突然被人用力一推摔到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喊声,“看看你们家孩子把我孩子打成什么样了!骨头都断了,血流了半桶,命都没了半条!小女孩下手怎这么歹毒。这要是长大了,可还了得,就是个杀人犯啊!”
女人上嘴唇撵着下嘴唇,连珠炮一样高声大叫。她冲上去扒住病床,鸡爪一样的食指恶狠狠地指着殷因,青灰色的眼珠恨不得贴在殷因脸上,“我宝贝儿子受罪躺病床上,你倒好,才受了一点皮肉伤!老天爷,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你们全家人都不得好死!你就应该去坐监狱,你就该死,为民除害!赔钱!打伤我儿子,赔钱!”
女人丑恶的嘴脸和无理取闹的大吵大闹让殷因怒火中烧,她一把把手里的硬壳书朝女人砸了过去。可如此一来,正中女人下怀,她顺势惊愕地痛呼一声,接着使出了无敌撒泼打滚之术。
真正的无赖撒泼,可是有诀窍的,得先有悲伤后有绝望最后再无赖,而且必须要流露真情,必须要让自己看起来是真的受尽冤屈无路可走了才会变得疯狂,如此才能完美地蒙蔽住人眼。苦难会激发同情,多数人不会费力去探究事情的原本,只会立马选边站,然后推波助流。所以眨眼,便是风起云涌。
病房门口看戏的人越聚越多,都在对着殷因指指点点。东一句西一句的批判声最后都汇成一句话:“是那个女孩先打的男孩,是女孩先打的男孩!”
恍惚中,整个病房变得比夜空还要黑。殷因能看到男生在黑暗的门口前缓缓站定,背后的光勾出他的身形轮廓,然后他桀骜不驯地仰起头,摊开手说道:“是你先打的我。”
是你先打的我。
确实是我先打的你。
殷因跪坐在病床上,眼睛睁得很大,但乌黑的眼瞳又缩得很紧,盯着地上撒泼打滚的女人,和把病房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的人。
被围观的耍戏的猴子会不会记住看戏的人的嘴脸?
隔壁病房里,何般博反手将门关上,可依旧没将闲言碎语减弱丝毫。他靠在门上看了一眼坐在病床上的戚开盛,静静听着门外面哭天喊地的动静。
突然,背后传来敲门声。二人皆一惊,看向毫无动静的门把手。
不一会儿,简短的敲门声再次底气不足地响起。
门外那人应该挺犹豫的,连敲门声都显得那么怯弱。何般博打开门,看到罗示荆怯生生地站在外面。一头蓬松柔软的黑发,刚好没过了肩头,同样如鬓毛般蓬松的刘海,长到差点要遮盖住她的眉毛。女孩戴着一幅简单的黑色圆框眼镜,眼睛藏在有点大的眼镜后面让人有些看不清楚。她模样拘谨,文静而又内向,总是形单影只,还时常会显得很紧张。
“进来吧。”何般博说。罗示荆走进病房里,他又一把关上了门。
“阿姨没找到你,她都要急死了。”罗示荆对戚开盛说道。
“我马上就回去了。”戚开盛垂着头。
病房里又陷入了沉默,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像鬼魂闷闷的脚步声,让在场的三人都备受沉默的煎熬。
何般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身走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罗示荆大气不敢出,她坐在沙发上,视线悄咪咪越过眼镜框上方看向戚开盛,“你……”
“别和我妈说。”她刚一开口,他就突然说道。
“好。”她用力点点头。
他身上全是伤,裹着纱布,有些伤口上抹着褐色的碘伏,看起来血糊糊的,很吓人。他盘腿坐在蓝白色的病床上,一副委屈又倔强的样子。
病房里的颜色很单调,单调到只有煞白的墙壁与窗外蔚蓝天空,跟监狱牢房似的。“待会我和你一起回去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