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奥导演会找我,不是因为邢家。”
话音落下,邢元洲的反应如他预料般平静,只合上时报,眉梢微微一动,不显喜怒地与他平视。
邢流声并不在意他若有若无的威压:“这几年来,我所有的片酬全都归于邢家,就算抵了多年栽培的恩情。从今以后,我的事业都跟邢家没有任何关系。”
苏箬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冷笑:“你这是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是。”
“我是你母亲——”
“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箬的话只脱口而出半句,她诧异侧目,被愤怒冲昏的头脑霎时清醒。
邢元洲的声音不大不小,不徐不疾,也从不会将问题阐述第二遍。
“六年前,在南城。”
邢流声不打算隐瞒。
因为清楚父母并不记得也不在意六年前发生过什么,所以他也不解释自己那数月的穷困潦倒然后以昏迷收尾。
最后假意服软,让他们放松警惕。
“我并不在乎你的事业,”邢元洲终于开口,“你说的这些都只能威胁你母亲。”
所以他并不会同意邢流声的第三个条件——给他邢家全部股份的百分之十。
“我是邢氏旗下的代言人,我出了事会影响到子公司的利益。当然,您可以将我开除解雇,发声明保全客户,但我是您的儿子,”邢流声顿,“你不能保证我不会临死反扑,将邢家所有的丑闻公之于众。”
“您是商人,”邢流声笑,“不会用股票跟我赌。”
以他现在的影响力,如果将什么事情发到网上,就算公关的能力再强也包不住火,到时邢氏的股票大跌,损失将不可估量。
邢流声直面邢元洲的审视与逐渐加剧的威压,内心毫不畏惧,没有半分退让。
“百分之五。”
“十,”邢流声平静回绝,“您死后,我不会跟您在外面那个儿子抢任何遗产。”
他说到这儿,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讥笑。
邢元洲从未在家掩饰过私生子的存在,他和母亲都知道,那个总是跟在父亲身边的秘书就是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
父母的婚姻充满了利益、背叛,或者说叫各取所需,还偏偏要在母亲的包装下,营造出一对恩爱的夫妻。
她为了不影响名声,同意认这个私生子做孩子,到时若是需要,对外说是干儿子还是亲儿子都无所谓。
至于那个小三,更无人在意。
邢流声在长大后明白,邢元洲一定花了不小的费用,才买了这么一个新儿子。
.
苏箬本以为邢元洲会暴怒,却在短暂的沉寂里等来了一声笑:
“这才像我邢元洲的孩子。”
邢元洲看向邢流声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怒气,反而是愈发浓厚的欣赏与满意,这让邢流声也不免两分错愕。
对于那句迟到了二十六年的夸奖,他却没有任何波动,只“嗯”了一声。
“看来你比你弟弟有魄力血性得多。”
邢元洲觉得这番好戏已经结束,自己也没有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必要,他这几天能来,就是想看邢流声到底有没有骨头。
既然流着他邢元洲的血,怎么能一直活在别人的掌控下而不反抗,又怎么能面对那样的反抗就妥协认输。
果然。
邢流声跟当年的自己一样会蛰伏。
在压迫自己的势力之下装乖,再借它的东风强大自己,最后一朝反咬,从对方喉咙那里撕下一块血肉。
但他仍有一点不满。
六年下来,邢流声却只要百分之十的股份,而不是邢家完整的继承权。
邢元洲站起身,戏谑地瞥了苏箬一眼。
可惜。偏偏是她生的。
好好的狼,养成了羊。
“下午我会让人送合同过来。”
“邢元洲!”苏箬仅存的理智让她压低嗓子,没让稍作尖锐的声音穿透墙壁,“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同意他这么荒谬的要求。”
邢元洲冷笑:“他要我邢家的股份,难不成还要同你商量?”
“但他是我儿子,我有权决定他所有,”苏箬不甘示弱,一字一顿,“这是我们当年的商议。”
“你不要忘了,我为什么会选择嫁给你。”
“呵。”
“你要的傀儡孩子,我已经给你了,苏二小姐,”邢元洲朝邢流声那里抬了抬下巴,“是你自己掌控不住他。”
说罢,他不愿再多费口舌,只在离开前丢下最后一句嘲讽:“苏小姐,你现在可以真正‘去父留子’了。”
病房的大门被重新关上。
苏箬留在原地,身躯隐隐发抖,紧咬后牙。
她原本可以在十八岁那年进军娱乐圈,可偏偏她姐姐跟一个野男人私奔,生了霍予安。
为了能让她代替长女联姻,苏家便不让自己成为一个商人口中可笑且无用的戏子。
她不甘心。
在那么多父母挑选的联姻对象里,只有邢元洲和她达成共识。
当年邢元洲需要苏家势力,而她想要一个傀儡孩子,来代替自己实现万众瞩目的梦想。
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年的心血与谋划,撒了无数个谎。
而今天全都毁了。
苏箬握紧双拳,旋即走到邢流声面前。
后者正双目无神,如同失了灵魂的木偶,察觉到有人靠近,才茫然地抬起头去。
啪!
邢流声侧着脑袋,脸部火辣辣的疼将思绪强制扯回,惊讶一瞬后抬手止住了苏箬想要打第二次的巴掌。
苏箬愤怒地扯了两下,都没有拽出手腕,直到她用狠力往后一拉,邢流声腹部的刀口被扯,吃痛松手。
因为惯性,苏箬往后倒了两步,正要继续打,就看见了邢流声一双结了冰的眸子。
“我是你的母亲,”她不敢相信,“你竟然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我养了你二十六年。”
苏箬见他不语,失望透顶地呢喃评道:“你果然没有心。”
“您应该,在二十几年前,就掐死我。”邢流声突地感觉有些疼,说不出来是刀口还是胃部,一句话让他说得断断续续。
“是,”苏箬应道,抬起头忍了忍泪意,“这样我就不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忽地笑了,眼泪随着笑声滑落脸颊:“二十六年,不,三十年,五十年,我的人生如此可笑,才能生出你这种儿子。”
“都白费了,都没了……”
苏箬缓缓低下头看他:“你要自由,那我给你。”
“邢流声,我就看你能在这些人面前装到什么时候,没有我的管辖,你算个什么东西。”
“哈哈,”她又笑,“多可怜啊,都可怜。那些被你风光霁月的表象骗了的人,竟然会喜欢一个没心肝的东西。”
“你身上的优点都是我带给你的,你现在却要抛弃你的母亲。”
“邢流声,未来你被人拆穿,成过街老鼠的那天也不要来求我。”
邢流声轻声坚定道:“不会。”
苏箬见状不再说话,只留下一道看垃圾的眼神。
邢流声看着她心灰意冷的背影,突然想到这是他真正第一次看见母亲伤心,却也明白那是为了她自己。
直到苏箬的身影彻底消失,偌大的病房只剩下他一个人,青年强撑的身体终于弯了下去,特意压迫腹部上的刀口。
在加剧的疼痛里,邢流声终于找回感官。
一只手颤抖地捂上左胸,双眼紧闭,另一只手将床单牢牢攥紧,借此忍住心脏传来的强烈痛意。
难怪。
这是他的第一想法。
难怪父亲总是对他的态度这么奇怪,难怪母亲遭受背叛却仍不离婚。
“傀儡孩子”。
他想起邢元洲走之前的形容,突然觉得这个词似乎很是贴合。
所以他不仅在出生时就被规划好一切,连出生也是一场利益交易的设计。
“唔。”
心口处的衣服被他瞬间捏皱,力气之大恨不得要把心脏掏出来。
“不是没有心,”邢流声突然小声道。
只不过这颗心脏没有情绪,也不会爱人,那好像……也确实算不得心。
“呵。”他一时笑出声。
心口处的疼痛骤减,仿佛刚刚只是错觉,邢流声渐渐松手,将衣服和床单都慢慢抚平,静静靠回床枕。
手背上传来一阵冰凉,邢流声缓慢抬起,看着上面的水滴陷入茫然。
好半晌,他才摸上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了两行泪。
刚刚疼出眼泪了…?
青年用拇指抿了抿。
看来母亲说得没错。自己现在变得很矫情。
才这么一点儿疼,怎么就。
“邢流声!”
病房的门突然大开,代亦青火速冲了进来,嘴里骂道:“特么的,我刚刚让姜空去买饭,你爸出来了,那几个人还死活拦着我不让看,你没事吧?”
话音落下,他已经凑到了邢流声面前,代亦青仔细瞧了瞧:“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跟他们吵的。”
“吵的?”代亦青想了想苏箬那丢了魂儿的模样,突然一喜,“哥们儿你崛起了啊,我怎么就把这个错过了。”
但他很快冷静:“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地儿吧?”
邢流声摇了摇头。
代亦青还是不怎么放心。
他深知对方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能看表面确认,所以还是决定找护士看看。
“不过。”
代亦青脚步一顿,回头望向邢流声。
后者轻轻一笑,破天荒跟他调侃起了自己:“我第一次感觉,我和他们真是一家。”
一家三口,每个人都自私自利,撒谎成性,阴险卑劣,只在乎自己。
他的父母相互折磨,而他自己伤害夏延。
夏延……
邢流声想到这个名字,有些喘不过气。
他望向窗外,高层的病房能让他很好地看见高枝树梢上短暂栖息的鸟儿。那两只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直到一只扇了翅膀飞走。
瞳孔的焦距改变,窗外清晰的鸟儿凝聚成了玻璃上模糊不清的自己。
那是我吗?
邢流声看着病床上的“他”。
不重要了。
鸟儿飞走了,“他”还在这儿。
所以夏延。
“不要回来。”
为了一个虚伪的人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