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流声复盘夏延说过的每一句话,问道:“是勇敢?”
“是吧。”
姜空转回视线,把苹果放去一边。
见邢流声已经默认,代亦青思索片刻道:“也可以不勇敢,毕竟人不一样,爱表现出来得也不一样。”
邢流声眉头微蹙。
这样的答案太活泛,他并不能以此来判断自己对夏延的爱。
“如果你觉得他让你的世界五彩缤纷,那就是爱,”代亦青敛了严肃,换回一副吊儿郎当的笑,“这样你是不是就懂了?”
邢流声不太认同:“如果人本来就是彩色的。”
当然会让别人的世界绚烂起来。
姜空眉毛一跳,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夏延一手叉腰,拿着仙女棒站在雪人面前念念有词:“让我来拯救你吧!”
他吓得赶紧拍了拍脸。
“但是,”姜空接,“不是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彩色的。”
最后几个字有点羞于启齿,用这个来形容自己的兄弟让姜空表情怪异,不太懂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提到颜色。
邢流声没反应。
姜空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最后代亦青一屁股坐上病床边的桌子,义愤填膺地骂道:“邢元洲他每次都装什么逼,你那天昏迷不醒,他看了一眼什么都不说就走了,那是你爸吗,我就是养条狗都比他有人情味。”
本想附和他的姜空一个激灵,不确定地用眼神询问男友:你丫的,说这么狠?
代亦青朝他挤挤眼睛,示意他快说。
姜空没辙,只能磕磕绊绊地接着他骂:“就,就是啊,还有你妈,真是开眼,把你当成机器一样对待,知道的你是他亲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捡来的。每天不是操控你就是pua你,这么会洗脑怎么不去做传销!”
可能是真把自己说生气了,姜空大腿一拍站了起来:“只有你把她当亲人,她就是把你当成——!”
她就是把你当成一个玩意儿!
意识到这话可能有些过分,姜空理智缩回,说不下去,只能补救道:“你过得什么苦日子。”
这倒是真心的。
两人不再抱怨或者细数罪行,而是要仔仔细细地盯着邢流声低垂的眼眸,认真等待下文。
但对方比他们想象中静默的时间还要短,几乎是姜空话落的半分钟内,前者就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认真道:“还好。”
姜空眉毛一高一低地觑起眼睛:“?”
代亦青:“……什么还好?”
“没有很苦,”邢流声随后看向姜空,“我确实不算他们的孩子。”
那双眼睛平淡如水,完全看不出半分痛苦与自嘲,邢流声以一种近乎冷漠的态度描述事实。
“你母亲想让你过一段时间就去巴黎,但你的身体……”代亦青以这句话做为最后,确认邢流声的情绪。
果然,他只听对方“嗯”了一声,不反抗也不说支持,就是极为平淡。
代亦青一时间与姜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浓厚的担忧。
邢流声不懂二人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只在一片安静里打破沉默:“我父亲还在辽城吗,我想见他。”
“还有我母亲。”
-
虽然是邢流声主动要见的二人,但代亦青他们还是没给邢元洲好脸色,对苏箬更是懒得看去一眼。
苏箬与邢元洲对他们也是同理。
邢流声想与他们单独谈,代亦青没辙,只能带着姜空在病房外面与四个保镖大眼瞪小眼。
回想起刚才的一切,姜空心里不是滋味,拉着代亦青到门口问道:
“他是不是又复发了?”
后者侧身倚在门上,因为身高问题只能弯腰曲身,才能勉强从门上的矩形玻璃里看见里面的情况,以便发生意外第一时间带姜空冲进去。
代亦青叹了口气:“压根儿是没好过。”
“你说夏儿知道这个事吗?”
代亦青微微摇头:“肯定不知道啊——邢流声都没法跟他说这个。”
姜空也开始叹气,陪他倚上另一侧门,一同弯腰借着那缝隙观察起来,嘴里嘟囔道:“一个两个真是的,可不能这么错过啊……”
-
门内。
邢元洲与苏箬地坐在床尾处的交椅,前者正看着手里一份最新的金融报纸,仿佛对任何事漠不关心,不在乎邢流声为什么叫他来,又要说些什么。
苏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她见邢流声没有东宅时那番抵触的情绪,这才柔声道:“妈妈给你定了下周的飞机,你要先去当地体验两周风土人情。”
“霍予安做你的经纪人已经不合适,我会亲自陪你去巴黎,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她自顾自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你一会儿就把这个签好。”
邢流声看着被母亲扔到手边的合同,他想起身去拿却碍于刀口,只能蹙眉忍了忍,在感受疼痛的同时微微前倾,成功抓到那份文件,又自虐般倒回床枕。
在腹部一阵酥麻的痛感里,他听见苏箬不大满意地说道:“他们照顾你这几天,也没把你照顾得怎么样,反倒矫情了不少。”
面对她的嘲讽,邢流声只仔细看了看文件。
“虽然这个电影拍摄时间不长,但前期筹备需要很久,到时候我会安排人——”
苏箬的“人”字落下尾音。
邢流声还未在还合同上签字,就在她眼前合上文件,随后草草地放到手边桌子,继而直视她。
“我没说过要去。”
话音落下,邢元洲拿报的手一顿,终于在“百忙之中”抬眼,眼底挂上一抹戏谑,瞥了一眼怔在原地的苏箬,越发觉得好笑。
苏箬对此始料未及,回过神来瞬间拧眉:“接这部戏对你百利而无一害,我不同意你拒绝。”
“你不签,我也会让你去巴黎,或者任何其他地方,”苏箬冷声道,“邢流声,你还想同几年前一样吗。”
“我不是几年前的我。甚至不是我。”
苏箬闻言,正要用一贯的强硬手段威胁,就听见邢流声继续讲道:“我也可以去。”
女人审视了他两眼,随后正色:“什么条件?”
“第一,让霍予安自由选择。”
“第二,不许干涉我的事业。”
“第三,”邢流声一顿,视线移到邢元洲的身上,一字一顿道,“我要邢家全部股份的的百分之十。”
如果说之前的话只是让苏箬始料未及,现在这三个条件则让她感到震惊,她不可置信,不禁嗤笑一声:“我的好儿子,你没有跟妈妈谈这些的筹码。”
说罢,她自觉可笑,起身拿起合同就要离去,但邢流声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寸步难行:
“你可以永远禁锢我的自由,但我仍有死的权利。”
邢流声靠在病床上,淡漠地看着她,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说的不是自由与生死这种大事。
但苏箬能听出来他的认真坚定。
可她反而一笑:“你不会选择去死。”
“我可能操控了你,但你对演戏的热爱不是假的。事业上升期的影帝,你也舍不得自己的星途。”
“那是曾经的我,”邢流声冷静道,“是死过一次前的我。”
苏箬这才想起自己签过的两份病危通知书,眼前人是真真在鬼门关走了两遭。
“母亲,”他顿,“我一直都不畏惧死亡。”
只是牵挂。
邢流声甚至想过无数次,如果他早早地死了,或许霍予安她们就能早获自由。
但说来可笑,他怕母亲在自己的灵位前流下眼泪,担心她伤心欲绝哭到不能自已。
他曾经以为母亲是爱他的,只是被太多东西遮住了眼睛,但死亡是件大事,在邢流声的印象里,没有东西比这个更加重要。
然后他真在濒死的时候看见了母亲伤心,只不过流下的是鳄鱼眼泪。所以邢流声在上救护车时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以为那是自己一次在母亲身上见到如此拙劣的演技。
但在梦境里看了许许多多的回忆,邢流声这才发现其实母亲一直都假得明显,只是自己莫名其妙给她安了个滤镜。
所以母亲从未爱过自己,跟父亲一样。
面对现实,邢流声没有感到伤心,他只是在幻境里释然地叹了口气。
除此以外,他还放心不下夏延。
想到这个名字,邢流声的眼睛空洞一瞬,但很快恢复平静,他继续对着苏箬讲道:“但如果我现在死了,可能会成为您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死去的白月光永远无法超越,这样他会在影史上留下浓墨淡彩的一笔。
“所以我只会将您所做的一切、我的不堪,全都公之于众。”
“你这是自毁前途!”苏箬有些疯魔地瞪他,良好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别的动作,只能不住摇头,像看一个疯子。
邢流声无关痛痒:“我不在乎。”
苏箬感觉自己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言论,一个痴迷沉醉于演戏的演员,竟然会说自己不在意前途。
“你以为你没了邢家能有如今的成就吗?!”她气到发抖,开始口不择言,“我到底为什么会生下你这么个东西。我辛辛苦苦生下你,培养你,你就这么报答我。”
苏箬深呼吸后,开始红了眼眶,噙着泪,又用那种无比失望的眼神看他:“小声,妈妈真的快不认识你了。”
她走到邢流声面前,坐上床沿,抬手去摸他的脸颊:“是不是他们跟你胡说了些什么?你不能信,小声。”
“妈妈十月怀胎生下了你,就是希望你好,希望能有很多很多人爱你,你难道不希望她们喜欢你吗?”
邢流声没有回答,而是抬手轻轻抿了抿苏箬流泪的眼角。
苏箬心中窃喜,这是她二十几年来屡试不爽的招式,但她面上还是伤心又殷切地看着儿子。
“小声,妈妈——”
“您爱我吗?”
苏箬一愣。
邢流声撤回手指,上面本就不多的泪水只稍微一抿就会被体温蒸干,他见苏箬错愕,于是贴心地平静复述:“您爱我吗?”
“当然。”
苏箬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但她还打算坚持自己的话术。
邢流声的反应却再次出乎她意料,只轻轻“哦”了一声,随后别过头去,拒绝触碰。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她的儿子从未用如此冰冷的语气同她讲话,百试百灵的招数彻底失败。
苏箬仍不死心:“你今天的一切都是邢家给的,如果我们不干涉你的事业,那你——”
“那也不会怎样。”
邢流声不再看她,而是直直看向自己熟悉又陌生的父亲。
“我已经不需要邢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