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地上的夏延突地一顿。
在他鬼使神差地,要朝东北方向的天边看去时,围在他身边的白鸽群突然齐刷刷地煽动翅膀,一个奋力朝另一个天边飞去。
数不清的鸽子带过一阵微风,将他含在中间,飞行的阴影冲淡了南城九月中旬仍有些晃眼的太阳,最后排并排落在不远处的小白房上。
夏延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与房上的鸽子大眼瞪小眼几秒后,青年眉毛一挑,将手中还剩一半的鸽子食转身蹲下喂给了另一群。
十几个走在地上的鸽子见了他,撒丫子跑来开吃,而房上的鸽子自然也有飞回来的。
夏延佯装生气地赶了赶:“你都丢下我飞了还回来干什么,我不喂回头鸽。”
鸽子听不懂他的无心之言,只满心欢喜地吃他手心里的粮食,但夏延自己却在反应过来后变得沉默。
半晌,他还是看向了东北方。
拉倒吧。夏延腹诽。
当年还说不吃回头草,绝对不再喜欢邢流声呢。结果呢。
心跳比自己更早认出对方,然后现在还在这里纠结爱与不爱。
夏延一边想,一边动了动蹲得太久的双腿,思绪不自觉飘到几天之前,邢流声醒来的那个晚上。
他那天在对方脉搏的安稳加持下,竟然从凌晨闷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邢流声还在睡。
他本想坐起来等他睡醒,因此极度小心地拿开手掌,没成想才刚拿开一只,对方就醒了。
他们对视片刻,由邢流声的问题打破沉默:
“你要走吗?”
“嗯……我会回来的。”
随后邢流声便没说其他,而他自己也随便收拾收拾,跟赶来的姜空和代亦青交班。
“保重”总给人离别,所以他只对邢流声说了“再见”。
好像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分开,明天还能再见到对方。
“他的胃还是不好,你多看着他。调床位的时候最好还是低半卧位,就是大概这么高,有什么事马上微信告诉我,”他在病房外对姜空喋喋不休地比划。
随即被后者呛了一句:“这么舍不得干吗还走?”
他不说话,姜空看了他两眼,决定放过他,只摆摆手,说自己和代亦青一定会照顾好对方之类的。
手心传来痛感,夏延低头,发现粮食已经吃空,鸽子刚刚啄到了他的掌心。他把最后一点撒到地上,鸽群见他没了吃的,就又跑去别人那里。
“怎么用完我就丢,没良心的东西。”
他说着,像又想到了什么,再度沉默。
其实按照计划,夏延本该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来一场长途跋涉的旅行,沉浸自然,舒缓心灵。
但他这场说走就走的离别有了新的插曲。
“喂,夏延!”
他一顿,回身时无奈一笑,对着赶来的杨峰喊道:“说了不要隔那么远喊名字!”
杨峰是他大学室友之一,也是关系跟他最好的那个,但其实两人在毕业后联系的频率也不高,只逢年过节可能说两句闲嗑。
大学时杨峰就总爱隔着老远的操场喊他,夏延当时羞赧,对他说了无数次不要这样,可杨峰总是记不住。他从最开始的躲避装不认识,到现在隔空和他对喊,夏延不禁暗叹自己的脸皮变得越发浑厚。
杨峰嘿嘿一笑,几步跑来拍上他的肩,好哥俩一样便要揽上,夏延身子一侧躲了过去。
“你女朋友知道你这么没正行吗?”
杨峰笑容一僵。
夏延登时感到不对,脸色一变,连忙撤开话题:“你们接完新娘了?”
闻言,杨峰点头,随后想到了什么开怀大笑起来:“你是没看见孙子那样儿,让他跟新娘亲个嘴儿羞得满脸通红,跟猴儿屁股似的。”
杨峰口中的“孙子”就是他们大学另一个室友——孙自航。
所谓的插曲就是他今天结婚。
其实夏延并不想来。
孙自航作为他们寝室第一个踏入婚姻的人,请了杨峰和他另一个室友李至做伴郎。
四个人的电影,仿佛只有他没有姓名。夏延隐约也能猜到,他大学的时候就和李至不对付,李至又和孙自航最亲。若不是杨峰粗神经提了自己,估计他也不会被邀请参加。
但大学四年,孙自航与他并没有隔阂,所以夏延还是选择出席。
顺便窥探别人的幸福。
“真快啊,”夏延感慨,“感觉他谈上女朋友好像还在昨天。”
“可不吗,”杨峰给夏延塞了一张红包,挤眉弄眼地笑,“这可是哥特地给你留的,沾沾喜气,这么多年了也没听你处个对象。”
夏延扯了下嘴角:“那谢谢杨哥。”
杨峰摆摆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两个人诡异地同时沉默,夏延盯着鸽子盯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对,扭头发现杨峰正望着远处泛光的湖边儿神游。
人高马大的汉子敛了那副大大咧咧的笑,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故事,渐渐起了泪花,但很快眨了下,好像什么都没有。
夏延猜到些许,沉默地拍了拍他。
杨峰摇摇头,想正常开口却还是没绷住,玩笑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我那年还说要跟她在玄武湖这儿办婚礼,孙子说我俗,你看,反倒是他成了。”
夏延还记得。
那时杨峰的女朋友最喜欢玄武湖的风景,杨峰耳濡目染,也慢慢带着他们一整个寝室来这里团建。
——以后我和晓婷的婚礼就定在这儿!
杨峰走在湖边,风吹不起来他的寸头,他做着泰坦尼克号的经典动作,迎风而上,畅想未来的幸福生活。
他们三个走在他边儿上,因为之前聊的是游戏,夏延插不进话题,只能默默走在最后看风景。
“那时候我还问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在这儿办,”杨峰努力保持笑容,“你说你什么来着?”
“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夏延接道,“因为不会结婚。”
“对,我当时就想,哪儿有人不结婚的。”
听杨峰的话,夏延笑容发苦。
怎么结呢。
“这不是当年,”他一顿,“觉得自己喜欢不了别人吗。”
杨峰:“那现在呢?”
夏延嘴唇微张,眼前走过一对又一对异性情侣,他微微摇头。
“也结不了。不奢望了。”
夏延心里起了酸水,真心脱口而出:“我现在,就想带他来看一次。”
日升日落,什么都行。只要能在一起。
鸽子扑腾着翅膀,在他们面前飞过两群,恰巧挡住了湖面。
杨峰最先喟叹一声,胡乱用袖子抿了两下眼角,“怪我,大喜日子,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你刚刚是不喂鸽子呢?我也喂一包。”
.
“五块钱。”
小店老板是个阿姨,正刷着视频,伸出五根手指。
杨峰一摸裤子,没带手机。
夏延见状,抬手就要替他付款,结果被杨峰拦了下来:“哥有钱,孙子请。”
说完,杨峰左掏掏右掏掏,从伴郎服里掏出来一沓红包,夏延笑骂:“你小子藏这么多,还就给我一个?”
说完他就后悔。
这本就是杨峰手里的东西,这样的玩笑会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想占便宜。那会不会生气,觉得自己很烂?
而且他今天还不合时宜地提了杨峰的女朋友,不对,现在可能是前女友。
而杨峰可能没听见他的话,也可能是听见了,总之对方并不理他。
夏延张嘴,却又不知道解释什么,指甲不自觉抵上指腹,用力按划,留下一道道红/痕甲印,最后更是紧张到咬上下唇,四处乱瞟。
该死的。怎么又口不择言,不长脑子。难怪人家都不爱跟你玩。
不行,不能想,不能想这些。
他甩了甩脑袋,摸上随身携带的小包,正想背对杨峰抓出里面的小瓶,就摸到了另一样东西。
敏感带来的焦虑内耗忽地停了疯长的趋势。
夏延默了两秒,松开已经碰到的白瓶。
等杨峰还在拆红包凑钱时,夏延就已经神色平常地走到他身侧。
杨峰鼻子动了动,用一种果不其然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挑眉道:“人家都给你准备喜糖了,怎么还吃你那老苹果味儿棒棒糖。”
“很重要的人送的。”
杨峰揶揄地“哦”了一声,随后把最后一个红包拆开——空的。
“……”
夏延扫了一眼,他大概拆了十个左右,但只拆出来四块钱,其余都是空的。
“……你是不是拿错了。”
杨峰挠头,想起来自己早上胡乱抓了一把,好像是把装钱的和没装的混在一起。
“用我这个吧。”夏延拿出杨峰最先给他的红包,结果又被拒绝,说是身上还有,于是又开始自我搜身。
夏延汗颜,假装接收不到周围打量的视线,恨不得做个埋头鸵鸟。
“你等下哈,姨,我肯定能掏到,”杨峰一边找,一边嘻嘻哈哈地跟老板讲。老板被他逗笑,说看他长得帅的份上,四块钱一包卖他。
杨峰得了便宜不卖乖,嘿嘿两声后恭敬不如从命,他开玩笑:“姨,在你这儿还能用脸消费呢啊。”
“是哦,”老板脾气好,顺着他的话开始笑眯眯回忆,“刚刚看见你掏钱,就让我想起来前几年就有个贼帅的小伙子呦,也是说要喂鸽子,结果浑身上下就二十四块钱,阿姨就好说歹说,也四块钱卖了他一包。”
两人正听故事,谁料老板突然给夏延递了一块钱。还没等他问,老板就开口解释:“你朋友我都四块钱卖了,总不能收你五块。”
见对方执意,夏延只能换个方式,他指着柜台上的糖盒:“要不我拿两颗糖吧。”
“那个小伙子那天也是这么说的。”
夏延拿糖的手一颤。
“还特意要拿两颗苹果味儿的。”
旁听的杨峰笑出声,他指了指夏延手中新鲜的苹果糖,调侃道:“还真有跟你一样怪的人啊,”随后又对着老板,“我朋友也是,他就爱这个口味儿的。”
“那还真是有缘哦哈哈哈。”
杨峰和老板聊完,发现某人还呆愣地立在原处。
“夏延,夏延?”
“啊……”出神的人终于被唤醒,他看向杨峰,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刚刚发那么大的呆。”
“没什么,”夏延将糖放好,笑着催促道,“你再不喂,一会儿婚礼就开席了。”
杨峰这才脑门一拍,赶紧带着他跑去喂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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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真就差点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