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因为需要夜戏,所以剧组一直拍到凌晨,这对于没有夜生活的东北来说,已经足够晚。
夏延看了看时间,想起早上还信誓旦旦地跟母亲说一定回家取书,结果还是熬到了第二天。
大街上什么人也没有,灯火零星,远不及夜空璀璨,偶尔会有几辆跑夜车的出租在夏延身边滴滴喇叭,他再笑着摆手拒绝。
青年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的他焦虑地等待燕先生的回复,现在却已经与当时截然相反。
他不得不感慨网恋奔现的魅力,当虚假凝聚成实体,哪怕依旧不能触碰,但只一眼看到,就会让人心安。
可能因为他总用月亮来指代邢流声,此刻再披着一身月光回家,觉得这比路灯更能照明。
但这份愉悦没持续多久。
夏延明白这斜拉桥可能与自己犯冲。
他在桥尾,远远地看见桥中间的围栏边有一团白色,他起初以为是石柱,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再迈进两步一看,是道人影。
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的连衣裙,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带着隐约的哭声。
“……”
青年咽了下口水,随后用目光去扫女子身下的影子,确认对方真实存在后,夏延悄悄松了口气。
三更半夜的站在桥上泪流满面,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夏延没有选择冒进,而是静静地守在远处。
不管何时,桥上的风都大,女子用手归了归吹乱的头发,挑开被眼泪吸引的发丝,顺便擦了擦泪,似乎是下定决心,双手渐渐握上铁制横杆。
几乎是她用力的同时,夏延出了声:“等一下!”
桥的栏杆并不算矮,需要人用力一跳才能翻过去,女子被打断动作,没想到这个时间的桥上还会有人。
她静静地回头看了一眼夏延,万念俱灰地开口:“你不要救我…!”
算得上声嘶力竭,梨花带雨,却还是个少女。
夏延顿住了靠近她的脚步,随后摆手,指了指界面干净的手机,示意自己没有报/警,他无比认真地告诉她:“我不冲动,你不想被救,那我就不喊人。”
少女审视了他一眼,随后乞求:“不要再骗我了,我不想麻烦任何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眼泪蜿蜒而下,整个人狼狈至极。
在她又要行动的时候,夏延缓声问道:“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
许是他语出惊人,少女明显愣在原地,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人求着一个要自尽的人帮忙。
夏延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我是来这里见我的网恋对象的,但他不要我了。”
对不起了燕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夏延决定明天给邢流声多带些吃的弥补。
见对方稍稍懈力,夏延继续道:“我没有地方去,所以才会在这里转悠。网恋的时候,他总说他家这边有座很漂亮的桥,我想应该是这儿。”
“我们约定好会一起来看,但现在,显然不可能了,”讲到这儿,夏延有些难过地看着她,“我在这座城市转了一个晚上,无家可归,随便走却还是来到了这里,我想这是命运。所以,你能帮我拍张照吗?”
少女起初戒备地看着他,慢慢地却被他的话所触动,她哑着嗓子:“那你这么大了,肯定有钱,为什么不回家去?”
“我想,因为我同你一样,不想面对一些人,不想回到冷冰冰的那里。”夏延肯定道。
其实他也在赌。
眼前的少女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应该是上学的年纪,头发被精心打理还有些波浪,指甲也画着甜美的图案,他猜对方应该是今年结束高考的学生。
这几天应该是填报志愿的时候,夏延还记得这段时间所经历的痛苦,所以他这么说,要么猜中拉着她继续倒掉苦水,要么猜错话锋一转询问她的动机。
果不其然,她动了动身子,眼角唰地又掉下一滴眼泪:“你也觉得,那里冷冰冰的吗,你也不觉得家是避风港吗?”
“嗯……不,我觉得。”夏延否定她:“因为就算是避风港,也还会有风浪,只要人在海上,就会一直晃晃悠悠地飘。”
“……”
“怎么,”夏延叫她惊讶的反应一笑,“你觉得我会给你讲什么鸡汤?”他摆摆手:“没有必要。”
他逐渐走到栏杆前,少女瞬间紧绷地靠后,夏延摇头:“别紧张,我就是靠一下这里,吹吹风。”
说罢,他抱臂趴上栏杆:“那些个鸡汤的人生大道理你都懂,我再跟你讲也没意义。况且,你说了不让我救你。”
夏延从挎包掏出一盒抽纸,从地面推飞到她面前:“擦擦吧,就算要走,也要漂漂亮亮的,缓一缓鼻子眼睛,都红了。”
少女迟疑片刻,才俯身抽出几张。
“我叫夏延,延安的延,”夏延自我介绍道,“你呢?”
“……”
“反正时间还早,直到凌晨四点这里都不会有人,”夏延给她指了指自己手机上的一点五十五分,“你听了我一半的故事,也让我听听你的。辽河的水那么凉,下去之前,为什么不先取个暖。”
“……”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少女终于卸下防备,不再面向辽河与他,而是蹲下身子将自己抱成一团,靠上栏杆。
“余旸,”少女轻轻回道,“我叫余旸。多余的余。”
夏延咂摸两下:“海洋的洋?”
“日字旁,”余旸咬了咬唇,“‘旸谷宾初日’,象征太阳的那个。”
“吼,”夏延喟叹一声,“这确实挺难跟人介绍的,‘旸谷宾初日,清台告协风’。”
少女抬起头,有些诧异:“你知道这个。”
“这两句确实跟后面两句比并不出名,但好歹也是苏轼的诗,”夏延一笑,“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很美好的祝福。”
余旸闻言眼神一暗:“有什么用,她们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却不真的希望我如风伴日。”
她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她们明明答应过,等我到十八岁,就不会再控制我。”
余旸把头埋进臂弯,哭腔再起:“然后她们篡改了我的志愿,让我落榜,就为了让我走投无路,只能去法国留学,走他们安排的路。”
她一哽,再抬起头时,心如死灰:“多可笑啊,他们又说这是最后一次。”
“我明白了,我逃不掉的,就连我身边的人也被波及,会被扣上一顶名为‘带坏我’的帽子。”
“法国,七个小时的时差,我和我的朋友,我的……男朋友,都要突如其来地分开。她们甚至,剪了我原先用的电话卡。”
夏延听得不是滋味,也没理由地,想到了几天前的邢流声,想到那一大片象征自由的飞燕草。
他沉默地慢慢靠近,最后将手轻按在她的肩头,安抚地拍了拍。
“我和我男朋友,才刚刚在一起两天,”泪水浸透了衣裳,余旸又重新将自己团紧,“我们彼此喜欢了三年,结果就这样,结束了。”
戛然而止的喜欢,再也见不到的未来。
夏延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
“你相信缘分吗,”他尝试开口,目光看向远处辽河的尽头,“我几年前也和你一样,和喜欢的人说分开就分开了。我们没有联系方式,也没有朋友通信,更没有什么预谋,但我八年……不,七年后又遇见他了。”
“比较好玩,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只当做网友,然后我们……谈恋爱了。”
余旸微微瞠目,眼眶里还挂着没来得及掉下的眼泪,夏延又安抚地对她笑:“没骗你。我想,这大概真的是命。你不妨也试着信一下?”
“去法国,离开这里。也许你会和所有人断了联系,但总有一天会相聚,如果命运不能足够引导,那就主动,等你有钱决定自己的去处,你可以每年回来找。辽城很小,兜兜转转,能擦肩而过无数次。”
余旸:“我……可以吗?”
“可以的。”夏延温柔一笑。
风撩起青年的发尾,金丝眼镜还反着路灯的光,夏延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未扣的外套,与身后的月亮站在一起,余旸觉得莫名贴合。
干净且温柔,又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忧郁。
夏延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将外套解下披在少女单薄的肩:“我知道你已经很勇敢了,因为你连死都不怕,那不妨再勇敢些,就一点点。”
他举起手,做出“一点点”的手势:“去勇敢地,做除死亡以外的事,要么重获羁绊,要么满身自由。”
夏延站起身,笑着指向远处:“看那边。”
余旸顺着他的手指,透过栏杆缝隙看向天际与高塔,天将破晓,温柔的淡色渐渐伸长到黑夜,点上一抹嫩黄。
“你已经等到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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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戏剧的是,当余旸不再想要冲动,她的父母也终于找到了这里。小姑娘把他们吓坏了,一家三口在哭喊着发泄几句后,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夏延摸了摸鼻子,决定默默跑路,做不留名的活雷锋。
“等一下!”
余旸喊住了他。余旸父母也随即反应过来,不断跟他道谢,甚至跪了下来,夏延连忙一手扶一个,差点来个三人鼎跪。
他拒绝了谢礼和留联系方式,只说了一句“俗套”但高大上的至理名言——把温暖传递给别人。
临告别的时候,夏延也收获了让他难忘的一句话。
余旸羞赧地低下头:“你很像我喜欢的作者。我看他的书,就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你刚刚说的话,就好像,我又在读他的书,很温暖。”
这个作者是谁,他们心照不宣。
夏延眉眼柔和:“你也温暖了我,谢谢你今晚听了我的故事。”
这大概是作家风禾唯一的口头书。
“勇敢下去吧。”他最后说。
“你也一定会找到真正喜欢你的人的!”余旸最后在他身后喊道。
夏延听着这话差点绊倒,却只能无奈笑笑。
谁让自己用失恋做话题切入口呢。
只不过。
他静静望了眼被光明掩盖的月亮。
可能迟早会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