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流声今日的午饭是宋妈亲自送过来的。

远远的，夏延闻不到味道，果不其然，他凑近一看，就是一碗炖得软烂的清水面条配馄饨，比邢流声前几天吃得还要清汤寡水。毕竟人在生病。

夏延心不在焉地夹了两下米饭，时不时看另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进食，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胃口。

“那个……”

邢流声闻言抬头。只见说话的人用筷子不断搅着盒饭里的粉丝，半晌才问出一句：“你胃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

“那就行。”夏延快速结束了话题，又开始继续埋头干饭，邢流声盯了他两秒，确定没有下文后也重新进食。

几次三番打扰人吃饭是不道义的行为，尤其对方是一个胃部有疾的病人，夏延将筷子捏得死紧，忍得辛苦。

终于，在他即将把它折断时，邢流声放下了勺子，问道：“怎么了吗？”

夏延一愣，随即探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别人，连忙小声反问：“宋妈的病，很严重吗？”

邢流声眉心一皱：“什么病？”

“阿尔兹海默啊，”夏延伸手比划，“就昨天，我送你回去，梁妈说宋妈这几年总是说胡话，是得了这个。可我怎么看都不像啊。”

夏延想起自己刚刚去学校门口接人的场景。

随着一辆寒武岩灰色的宾利飞驰平稳地停在面前，他看着眼前三百多万的车，觉得刚刚行驶带来的气流都满是铜臭。

下车的人不止宋妈一人，还有随行的保姆与保镖。前者小心翼翼地捧着保温桶，保姆低眉顺眼地站在她身侧，而保镖则几步来到宋妈身后。

那阵仗，他当时内心倒吸一口凉气，知道的是来送饭的，不知道还以为是押送犯人。

让他受不住的是宋妈奇怪的眼神和动作，捧着自己的手瞬间泪眼婆娑，想说什么却又碍着别人不能说，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只能悄悄问他：“少爷的心情还好吗？”

想到这儿夏延眉梢一挑。

这太奇怪了。正常不应该问胃还疼不疼吗？怎么问心情。

但除此之外，宋妈又依旧是那副优雅干练的样子，轻轻擦了眼角，在另外两人的陪护下上车离去。

“你心情不好吗？”夏延盯着他问。

邢流声嘴唇微张，旋即在他的视线里回神，缓缓摇头：“没有。”

夏延：“那她怎么……”

邢流声：“她没病。”

听见这个回复，夏延稍稍松了口气：“其实我也这么想的，如果真的有问题，你们家应该也不会继续让她干活吧。”

邢流声沉默了。

“……啊，就是，如果生病，你和伯父伯母肯定会悉心照料她。”夏延见他不说话，想起高中时邢母给一个生病的保姆全款治疗，还找了最好的医生。

对待一个普通的保姆尚且如此，何况是从邢流声小时候就照顾他的宋妈呢。

但是，又为什么都要说她有病呢。

似乎是一眼讲他看穿，邢流声终于开了口：“这几年，她和我母亲发生了一些争执。”

邢流声垂下眼睑，其实这也是他迷迷糊糊里听到的东西。

“她们对我的工作安排，有不同的想法，谁也不肯让步，早几年的时候还不会吵，近两年却……”他一顿，想起两人在昏暗房间里逐渐放大的争吵。

邢流声不准痕迹地压了压胃，疲惫地继续接道：“我母亲觉得人老了，脾气都会变得古怪，但宋妈当年也是陪她嫁过来的仆人，所以没有将她辞退。”

“大概是因为这个，久而久之，就成了梁妈她们口中的阿尔兹海默吧。”

夏延将这些话琢磨了几遍，摸着下巴思虑一番：“我也觉得你工作安排不合理。”

邢流声：“…？”

夏延见他错愕，也明白自己这句回答太过思维跳马，青年轻咳一声：“就之前，你当时刚下戏就飞去沪城了，回来又没有休息，无缝……衔接。”

他的话顿在这儿。

骤然想起是谁浪费了对方休息的机会，夏延心虚地移开目光，视线飘忽不定：“总之不合理。还有你早几年的时候，娱乐圈的‘拼命三郎’啊，我想听不见你的消息都难。”

他最后一句话带些许控诉。

某人这八年来，戏一部接着一部，甚至有两年完全是无缝衔接，这一部可能七月完结，八月就马上上新，每一个又都很认真。

完全是工作时间长，休息时间短。

夏延瞥了眼邢流声的胃部，已经想到了这场疾病的根源，觉得自己和前些天的苏姨完全共情：“苏姨说得没错，你就是该休息了。”

其实他不明白，邢家明明有足够的能力让邢流声轻松，但对方却并非出道就是电影，而且从网剧到上星剧，再到电影，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要说他有资源吧，他又从网剧开始摸爬滚打，若说他没有资源，他接的剧本又都是不错的正剧。

《糖葫芦》大概就是邢流声接过最差的戏班子了。

想到这儿夏延叹气：“所以宋妈是想让邢家的资源帮帮你，但是苏姨觉得男儿当自强…？”

不怪他这么猜，在他看来，宋妈有时候就是溺爱邢流声。只要他想要的，管他对的错的好的坏的，都会交到这小少爷手里，没有苏箬那般慈母却有分寸。

邢流声：“算是吧。”

“真是的，”夏延不太满意地嘟囔，“那也要有分寸啊，那么拼，霍姐竟然也同意？”

他这么问本意是默默谴责，结果对方的话让夏延始料未及。

邢流声：“是我求的。”

夏延：“？”

被强烈震惊的目光直视，邢流声丝毫不怵，慢慢地也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喉结滚动：“我想多拍一些，拍戏的时候，我并不觉得累，反而很愉悦。”

夏延噎住，发现真相之后，他登时看眼前不爱惜自己的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旋即眉毛一拧：“你是小孩儿啊，喜欢就上瘾，不得克制克制吗。”

邢流声闻言垂眸：“一个人的克制力是有限度的。”

不可能同时克制一件，又去克制另一件。

趁夏延再度张口之前，邢流声望去了远处天边，云悠悠飘于蔚蓝，他也悠悠开口，似是从山间传来的钟磬，夏延险些没有听清。

“不拼，怎么有现在的日子呢……”

“……”

那是，什么意思？

-

夏延在两天后收到了母亲大人的电话连击。

原因无他，他前几日心不在焉地从某淘买了那么多书，结果忘记修改常用地址，全部送到了家里去。

徐秀遥是个严厉又宽松的母亲，她总说自己年纪大了，所以不会再管子女的事，也就不再碰夏延的任何东西，自然也不问来处。

她今天拆快递也是拆错了包裹，等看见那一本本粉嫩的书时，五十多岁的女人傻眼了。

最傻眼的莫过于刚刚回到家里的夏林，睁眼就看见自己媳妇儿捧了本巨大的《我们为什么会爱上不该爱上的人》，他再往下一瞄，桌上还有一本《婚姻心理学》。

老两口同时默然，最后以夏林啪叽一声跪到徐秀遥面前为结束，张口闭口就是自己错了，一定会改。

想到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小年轻闪婚新闻，徐秀遥一巴掌呼在他背上，然后怒气冲冲地站起身：“看你养的好儿子！”

夏父有些懵，而她已经把电话打了出去。

刚一接通，夏延迅速将手机撤离自己的耳朵，电话那端是徐秀遥劈头盖脸的数落：

“夏延你能耐了啊，都研究上婚姻心理学了，结果还说自己没对象！？”

“什么叫爱上不该爱的人了，你喜欢上谁了，还有那本什么《如何结束一段关系与婚姻》，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你看这些干什么？你就算，就算着急，也不能学那些人闪婚…！”

“……”

夏延忍了忍上漫到脸颊的红晕，偷偷摸摸地跑到一处无人在意的教学楼外墙角，肠子都快悔青。

他弱弱请求：“妈你别喊，这儿还那么多人呢。”

最主要的是别让邢流声听见。

似乎是照顾他的面子，徐秀遥还真放轻了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我脑子一抽，就买了啊。

“因为我要……嗯，研究一下，”夏延眼珠快速一转，随后有了大声的底气，“因为我的新文要写一对婚姻失败的夫妻…！我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感情戏难倒…单身汉吗。”

“……真的？”

假的。

“真的。”

夏延可以对任何一个人顺口胡说，在徐秀遥面前却还是心脏狂跳，紧张不已，万分愧疚，这才短短几分钟，手心就有了出汗的趋势。

更是在对方沉默的几秒里，夏延想到了无数种如何认错的方式。他突然庆幸这是在打电话，而不是母亲真的站在他面前。

如果是那样生气的眼神，他受不住的。

“……行吧。”徐秀遥松了口，夏延胸口的大石落地。

徐秀遥：“那这书我给你放房间去了？”

夏延看了眼远处操场上正和邢流声交谈的霍予安，答道：“都行，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一趟，顺便拿走。”

人是不会把定时炸弹留在连锁炸弹旁边的，除非他想炸死自己。

夏延还不想死。

他才刚摸索到怎么和邢流声面上正常相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背地里偷摸和燕先生谈恋爱。

挂断电话后，夏延长舒一口气又伸了个懒腰，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他无奈地笑了笑自己，感慨真是棍棒底下出孝子，自己一直被老妈治得服服帖帖。

事实也的确如此。从小到大，也不是夏延自恋，无论是亲戚还是老师，谁见了他不夸一句乖孩子，更是在一众父母朋友里闯出了好学生的响亮名声。

“夏延？”

夏延回身，对唤他的邢流声粲然一笑，几步小跑，轻快地到他身侧，双手轻拍上他的肩头，微微推送然后分开：“走吧，走吧。”

正午烈日，像是十一年前的夏天。

夏延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乖下去，直到……他叛逆了个大的。

也是他对母亲，唯一没有愧疚的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