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珩在这儿躺着,南城的事钟灵是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只是早上拨通钟毓电话时才知道给那小孩儿吓成了那模样,电话另一端钟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上回陆泉得到消息把他从酒店接出来安置进钟灵的出租屋负责遛狗喂鸡,钟灵的画廊关门好些日子,连着房子装修验收那天都是托的罗曼丽和芋圆儿到场签的字他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要紧事。
钟灵走时明明说好就几天时间再长超不过一周的,一定是出了事,他哀缠了许久,领着他吃饭的罗曼丽烦不胜烦才告诉他是李一珩的工厂爆炸了,受了伤,他姐在北城医院守着呢,小孩性子内敛不敢添乱,只是在手机上反复搜索这场事故,视频里通天火光,新闻含糊死伤不明,看一次慌乱一分,钟毓这些日子焦心害怕得不行,好不容易等到钟灵打过来电话,他嗷一嗓子就哭了出来,边哭边急吼吼询问她到底有没有事。
钟灵见他吓成这样忙好声宽慰他:“我隔着爆炸现场有距离,没有受伤,只是在陪着他,他不好我回不去,你照顾好家和自己。”
钟毓确认了好几遍,转头又去纠缠罗曼丽,逼急了人戳着他脑门儿训斥他:“你这个小孩儿心思怎么这么重?一大伙儿人犯得着围着你骗吗?你姐要有事儿我和你芋圆儿姐姐未必还有心思带着你在这儿吃饭呢?早飞过去了好吗!”
“哦……那就好。”
心思重的小孩儿刚宽了心转念又开始担忧起李一珩,“那个哥哥伤得很严重吗?”
芋圆儿在一旁笑话他,“怎么这也忧心那也忧心的?”
钟毓耷拉着脑袋,半天从底下传来闷闷的声儿,“他出事她不会开心,他不好她不会回来。”
芋圆儿脑子转了两圈才听明白这句话,顿时也没了玩笑的心思兀自沉默了下去,罗曼丽拿筷子头敲钟毓的碗,叮当脆,边敲边说:“迟些日子,等李老板再稳定些,我们带你一起去看他。”
此话一出犹如大赦,钟毓心稍稍放进肚子端起碗大口吃饭。
这头原本人醒了,接近医生说的良好情况,挂心的人都松了口气,李一珩说着“不敢了”却又在苏醒的没两天的深夜闹了老大一波动静,钟灵疯了一样一夜成了医院名人,谁见着她都得朝她指两下,“哟!那天踹消防栓、抢护士站然后被保安抓住那姑娘!”
钟灵脸上挂不住,在医院待那段日子头不敢抬、腰不敢直,险些驼背。
白天钟灵大着胆子同老李夫妇商榷,“能不能让我帮着照顾他就好?他前段时间才跟我说不喜欢陌生人弄他。”
以前钟灵她妈妈在医院来回辗转,前后时日叠起来也有过好几年,从头到脚一直是钟灵一个人照料,这方面她自认是极有经验的。
陆泉前脚休好假也跟着帮腔,“是是是,一珩脾气差又老要面子,别这么重伤再给他气着了,就让灵儿看护着吧,这儿全天有医生有护士,还有我呢!我也搁这儿住下了!”
张女士看了眼钟灵又看陆泉,“南城家不要了,在这儿住?”
“我的个亲姨,我跟一珩一碗饭一条裤子长大,他不好我能活吗?”
一个院长大的同款臭小子,读书胡闹都挤一块儿,贫嘴起来也一个样儿,张女士佯怒掐他耳朵,“有家有口还满嘴胡说八道!”
没两句话这事算定下了,接下来的日子老两口轮流白天过来,不瞧着总不放心,但有了轮换也免得岁数大了累出事儿来跟着添乱,钟灵是铁了心要全天陪护,陆泉知道她忧愁畏怖胆子又小,离了怕是心里别想安定,挨着指不定还休息得好些,便也随她了,只是公子哥儿的臭德性,打听到医院留有专人专项的空置病房,三两下几个电话定下了,这比住附近旅馆可便捷太多,主打个随叫随到。
陆泉使唤小赵上他家拿了些日用品就安心住下了,本来住进病房就睡不太好,总被走廊脚步声打扰,中途实在无聊还下去瞅了两轮李一珩,好不容易翻腾到凌晨两三点,将将睡着没多久便接到了底下闹出大动静的消息。
底下钟灵也睡不太安稳,总得伸着手摸到李一珩人才能踏实眯会儿,半睡半醒间听见旁边有持续抓挠声,她蓦地惊醒,打开手电筒照见李一珩正无意识抓挠自己的腿,钟灵腾地起身开灯,掀开被褥发现李一珩受伤做过跟腱重建的左腿比右腿肿出两指宽,皮肤竟呈暗红色,触感极烫。
钟灵这几天一直牢记着这类医嘱,彼时想起护士提过“腿肿的话要警惕肺栓塞”,她检查他指甲床,甲床苍白且按压后回血缓慢,再扯开病号服发现颈静脉怒张,结合她网上仔细查过的资料,肺栓塞八九不离十了,钟灵手抖得不像样,死死咬住唇瓣,骤然的疼痛让她稍冷静下来,立马按响呼叫铃又将床头摇成斜坡位,从冰柜拿出冰袋敷在李一珩左腿。
他应是难受得紧正试图屈膝缓解抽痛,却又引发撕裂般剧痛,额头冷汗浸透颅骨修补片的边缘胶布,钟灵的心率跟着一旁监护仪一路飙升。
再次按响呼叫铃呼叫护士时,李一珩突然攥住心口,指尖抠近胸骨缝合疤痕,监护仪上氧饱和度开始断崖式下跌,紧接着竟咳出一口带血丝的粉红色泡沫痰。
凌晨三点多近四点,持续的铃响仍没见护士进来,钟灵呼吸停滞彻底失了智,被猛兽追赶般狂奔至走廊踹响消防警,全院照明骤亮,混乱在这瞬间暴起,钟灵披着头发一路嘶喊,“救救我救救我!请救救我!是肺栓塞,快来人啊!是肺栓塞!救人啊!”
她猛地想起母亲去世那天,医院外道路旁的草丛里挤满了野杜鹃,她在那条看不见尽头的道上独行了整夜,时过境迁,前不久的李一珩还蹲在杜鹃丛前替她扇着夏夜的蚊虫。
值夜的护士从洗手间出来,甫一惊吓过度尔后又迅速清醒,听到钟灵喊着“肺栓塞”立马打电话调治疗车,钟灵跑进护士站从站内医用库抓走两袋未拆封的生理盐水,她声嘶力竭,战栗如孤魂,“要这个对不对?要用生理盐水稀释血液对不对?”
“……”
自全院照明骤亮时出发的保安终于赶到事发楼层,他们制伏钟灵的手用了大力气,她跪倒在地,只剩很小的哀求声,求他们,求神明,求所有所能求……
陆泉是个大老爷们儿,收到消息自南城赶过来时李一珩已动完手术,他忧心,他记挂,却没多害怕,他深知他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是铁做的,一定能熬过所有凶险然后再次生长出铜墙铁壁,可此时此刻看到这样的钟灵他终于真正开始害怕了,这样的恐惧原来长在旁人身上,会蔓延、会传染,揪起来的心,日日夜夜受恐惧鞭笞,反反复复。
陆泉拖鞋都跑没了,几乎是滑跪过去的,他掰开保安钳制的手,小心将她拥进怀里,“灵儿不怕,不怕,医生都进去了,不怕不怕,咱不怕……”
钟灵满嘴铁锈,纸片儿似的身体在陆泉拥护下仍止不住战栗,“救救我……”
十几分钟后 CT肺动脉造影确认右肺中叶栓塞,床旁超声也显示左股静脉血栓,医生们进进出出注射治疗,置入下腔静脉滤器防止二次栓塞,忙完天已大亮。
老李夫妇赶到时,李一珩已经被推回病房,陆泉打水给钟灵洗脸,而钟灵那姑娘,披头散发,眼肿得桃儿似的。
老李原本不解为什么向来追求精细不出差错的老伴儿会舍弃了早就定好的专业护工,答应让钟灵全程陪护,如今这事儿从医生嘴里一听就明白了,想要一点差错不出就得真是亲近牵挂的人,因为那样牵挂,才会在睡梦里也能精细听到他的动静,也因为真的牵挂乞求他好转才会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查阅资料,牢记医嘱。
要不是钟灵整颗心悬挂在李一珩身上,等这次栓塞时间再长些,淤堵更重,便无法避免第二次开胸甚至累及生命。
“乖孩子,这回多亏你,谢谢你。”老李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钟灵头上拍了拍,“也要保重自己,别累垮了。”
下午李一珩苏醒,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嘴里血腥气冲了鼻子,他试图动动脑袋,结果不动还好,一动便血流如注从鼻腔淌了出来。
溶栓治疗会出现鼻出血并发症,床边老李夫妇忙成一团,李一珩转动眼珠,最后落在了床尾的陆泉脸上。
陆泉倚着床栏,挂着俩大黑眼圈儿,幽幽答话:“灵儿忙活一宿,哭得魂都快没了,我给提溜楼上病房关着休息去了。”
李一珩皱了皱眉,想到又给那爱哭鬼吓着了,又悔又急,焦灼得动弹不了的后背火烧似的。
栓塞突发时他是有意识的,先是腿疼然后连着胸疼,最后被扼住咽喉无法呼吸,他能听到监护仪的蜂鸣声,那该死的宛若死神脚步般,尔后他听见钟灵的哭喊,时远时近,被窒息冲得意识离散之际他甚至听到时空交错里,重叠上了十六岁时钟灵用刀划过自己手腕时的哀哀哭声,他曾发誓要保护她。
这次突发事件过后,李一珩的身体重新趋向平稳,逐步进入康复过程,入院第十天可进流食,第十二天终于能拿起笔写字了,一大伙人儿头挨着头排列在病床周围盯着他看他想说什么,叱咤风云、跌宕风流的李先生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下,“给我根烟抽”时,大家挨个仔细辨认,确认无疑后皆默契地散开床边作无事发生。
第二句对钟灵:“你怎么瘦得跟鬼一样?”
第三句给他妈:“您能别再冲我翻白眼了吗?”
字如幼童,不成形不着调,但他很喜欢写,每天都得求陆泉“给我烟抽一口”,陆泉每次都抱希望探头来看,每每都这一句,后面气得都不愿搭理他了。
玩够了才歪歪扭扭写了句好话给陀螺似的转了半个月的大家:“辛苦你们,不要再担心了,我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