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要持续半个月,钟灵该拜访都拜访完,需要长的见识也差不多都见识到,剩下的就是自己慢慢消化的过程了。
要走那天上午,小赵老早就守在了酒店门口,“钟小姐,我们老板还在工厂,事情没忙完,要我先接您过去那边,晚些时候再和您一起走。”
“这么忙,干嘛非要跟我一起回去,忙自己的不就得了……黏黏糊糊的招人烦……”
钟灵嘀嘀咕咕,脸上挂了点不高兴,小赵这些天接送钟灵时常一块儿凑合吃饭,两人相处得算熟络,此时笑盈盈接茬:“我们老板可说了,今儿要敢让您自己个儿上了飞机,我明儿就不开这车了,改上工厂开叉车去。”
钟灵:“……”
路途属实有些远,但好在有高速上下也不算太堵,钟灵坐后头玩了会儿手机跟罗曼丽通了个电话约了明天的晚饭便到了地方。
“不好意思钟小姐,这边属于一类防火区,咱燃油车进不去,”小赵停好车拉开了门,“得劳您步行一段。”
钟灵坐久了,走几步倒也合她心意。
这里说是工厂,但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甚至有点像钟灵这几天频繁出入的展厅,都是诺大雄伟的玻璃房,今天天不好,霾盖了厚厚一层,灰扑扑的一片天地间,伫立着成排的玻璃房子,钟灵跟着小赵走,很快越过了第一排玻璃,后头是个分岔口,往左实验楼区,往右是仓库,李一珩站在岔口,袖子挽起正接电话,他今天也是正装,西裤拉得他腿特长,在一众安全帽中鹤立鸡群,钟灵总是仰慕他卓越的身形,这样好的模样,后来居然再没在其他人身上见过。
钟灵这几天不是四处跑就是憋酒店里,昨晚憋得无聊便出去闲逛了两个钟头,也不晓得是那该死的缘分使然还是自己存着记忆脚不听使唤,经过那个熟悉路口时,钟灵驻足了许久,抬头望去,大厦林立,码在高楼间亮着灯的窗户,星星似的。
她轻车熟路,按下自己的生日,大门很给面子,“咔哒”开了。
早几年,钟灵在这间屋子里住的时间不短,她的画板工具还堆在书房,画架上搁着的几只颜料也还都原模原样搁着,这间房子与钟灵离开那天基本没有变动,除了墙上。
一面高墙,被李一珩弄得十分可怕,墙壁上挂满了画,蒙了灰的梯子还孤立在房中央,画里什么都有,毫无规则,在这样熙熙攘攘地摆列下,也毫无美感,只觉得十分喧嚣吵嚷,钟灵打开灯的刹那甚至被吓得后退了两步。
“神经病。”她环顾四周,久久不能回神,“李一珩你真的神经病……”
钟灵之前弄第二产业画手店的时候算是顺风顺水,期间还发展了一个老客户,客户看着是个钱少时间多的主儿,每逢钟灵上新,客户总会来敲她,一通昏天黑地的砍价。
起初庭前萧索时,都是钟灵自己应对的,后来美工客服招了十好几号人,钟灵便慢慢的不再亲自画订单了,倒不是她笔墨贵,而是现在的孩子们都各有才华、特色,足够挂售,若不是赶工来不及钟灵都羞于去献丑……于是,赶上闲的时候,别人画订单,她便想画什么画什么,画完也往上挂,想着能遇有缘人就便宜卖,遇不着就拿给刘大姐添灶膛子也不多心疼,但出乎意料的是只要每逢一挂,没两天这老客户就来了,还是老样子,挑挑拣拣、嫌东嫌西就为了砍价,小客服不答应,说:“很抱歉哦亲亲~我们家不议价呢(微笑)~”
对面也很硬,“喊你们老板过来跟我谈(皱眉)。”
钟灵心情好时任客户砍,只要不太过分都应了,心情不好时干脆不理,于是就又变成小客服的微笑脸,“亲亲很抱歉哦~我们老板不在哦~短时间都不会在了哦(摸摸头)~~~”
被摸了头的客户很生气,走了,但只要钟灵下次再挂画,人又眼巴巴、抠搜搜地跑过来戳:“老板在?”
钟灵想到李一珩皱着眉啰里巴嗦、装模做样砍她几块钱零头就觉得好笑。
他挂心她,她心知肚明,就像她也挂心过那栋郊区小楼里的杜鹃花。她努力了好久,浇水撒肥,松土移盆,花彻底死掉时,也哭了好久。
昨晚她在那间屋子待了两个钟头,思绪从最开始的呼啸磅礴缓缓沉下去,沉到最底竟又出奇地安宁了起来,满墙乱七八糟里,有两幅颜色不错的,钟灵搭着梯子取下来又挨个拆了裱框,小心卷好,临走时再回首,空着的地方很扎眼,像是抠掉了两块皮肉,在一众挤攘中留了白,钟灵很满意,决意也吓他一回。
阴沉沉的天,钟灵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李一珩看见她,快步迈了过去,“这边灰大,去办公室休息等我会儿好吗?我很快。”
钟灵点头,早几天还毛毛扎扎的头发挽成了一个懒懒的髻,身上穿的衬衣黑裙,连着底下那双细高跟李一珩都没见过,这一身说正式也正式,说绝色也绝色,总之是一副很好的模样。
李一珩看着她背影,高跟鞋的敲击声和心跳敲成了同频,他想和她说话,想由着她领他回那座烟雨里的城市去,他急不可耐,迫切地想要马上处理好手头的事情。
办公室里,景欢捧着咖啡迎出来,笑容花儿似的,“嫂子你好!”
小赵功成身退,钟灵吓得不轻,“啊?”
“嫂子,我叫景欢,是生物研发线的,也是老板以前的邻居妹妹。”
景欢,前段时间画廊里各自忙活时,被李一珩痛斥成天下第一顶顶大废物的那位,据只言片语,还曾被双方父母撮合相看过、相处过,钟灵从陆泉那儿得到这个消息时消化了好长一段时候,但后来为何又不了了之,时间太短钟灵还没来得及问到那处去。
年轻的女孩子,有能力有野性,脾性不需要遮掩,尽在脸上倒显得格外俏皮生动,钟灵虽觉得莫名其妙但也耐不住堆笑脸,“你好,景欢。”
“嫂子啊,真是……多少年了?我一直就特想见见你,你和一珩哥可是我的言情启蒙啊,今天总让我算见着了!”景欢一口一个嫂子叫得钟灵头皮发麻,咖啡是冰的,接过来触手生凉,但景欢热情似火,这冰压不下去一点,“我嘎巴点儿大的时候就知道你了!我看一珩哥发疯、挨打甚至被院里的奶奶灌香灰驱邪时就一直想嫂子你得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
“我还记得一珩哥回来高考那年,我放学,他给我堵后巷里抢我手机,不给就要掐死我,然后他一边要掐死我一边跟你打电话,那声儿温柔得都能掐出水来……”
那天,景欢离了四、五步远,看着李一珩站在落日余晖下,他靠着院墙说话,轻声细语,春风似的。
“再后来我出国又回国,中间这么多年过去,兜兜转转还是你,你俩果然……不愧是我的启蒙……”
“……”
景欢激情澎湃、滔滔不绝,钟灵连喝了好几口冰咖啡终于找了个气口递话进去,她脸上有此情此景的尴尬,也有被景欢言语里带出来的羞赧,话说得略冷但笑却是暖融融的,“景欢,你冷静一点,要是不介意叫我钟灵好吗?”
“灵姐,灵灵姐。”
景欢脆生生喊她,“你别怪我,我是真的太激动了,太替一珩哥高兴了。”
钟灵不好意思,小声“哎呀”一声。
“你知道吗灵灵姐?”景欢领着钟灵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落座,“一珩哥以前脾气就不好,大家也都勉强习惯,结果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了,屁股后头有鬼跟着撵似的,又急又凶,咱们厂区,路过的苍蝇都得挨他一顿呲,今天见着你来我才知道什么原因……”
她是俏皮生动的女孩子,也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胸有成竹地把握主动,毫不介意地袒露内心所好奇,她领着钟灵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拉长尾音撒娇似的,“灵灵姐,下个月我结婚,你能和一珩哥一起参加我的婚礼吗?”
看,多聪明。
“恭喜啊,下个月得看情况,南城要办展,还不确定怎么个流程,实在赶不上我让李一珩替我多沾份你喜气。”
“那也是,”景欢皱了皱鼻子,“你俩谁来,这喜气都是冲一个方向的。”
钟灵笑,往窗外望去,本来没那意图,都赖那边忙碌的李一珩实在耀眼,景欢跟着她目光,“噗嗤”莞尔道:“一珩哥这人哪儿哪儿都长得好,不说话的时候真俊得跟明星似的。”
这会儿是真给钟灵逗乐了,“常骂你啊?”
“可不,不干不净的,烦死人。”
“还得你治他。”
景欢这人机敏时一点不含糊,该敞亮时又特敞亮,这应该是一种常年不缺钱养出来的无拘无束,钟灵摇头,又喝了口咖啡,“够呛,他在我跟前也烦人。”
“那就是他人品有问题。”景欢似乎是真愤恨,冰块挑出来咬得嘎嘣响,“你要不再晾他两年让他多吃吃苦头,说不好就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
窗外,李一珩右臂伸长,示意最后一辆叉车入库,左手又掏出了手机通话,天际厚厚的霾缓缓有了松动,日光透下来在他腕表边缘亮了小半圈,摆动间有些晃眼。
不晓得是不是喝不惯咖啡的原因,钟灵蓦地心跳有些快,她看了看杯子又立马转头去找李一珩的身影。
火光起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景欢的尖叫持续了多久,钟灵那个往外望去的姿势就维持了多久,她不停地眨眼,满眼火光快要烧起来,她脑海甚至又划过如昨晚一般“这是梦,快醒,这是噩梦”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