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映出的女人容色憔悴,眉眼间满是疲惫。她敷粉于面,遮住眼下的青黑;又描眉点唇,将胭脂涂于面颊。像是褪色的仕女图被重新描上丹青,她的脸因粉饰而焕发出艳丽的神采。
她不喜欢上这样浓艳的妆。
从前她在人下卑躬屈膝,为取悦于魏京墨,日日都要上这样的妆;如今她现出灰败的面色,竟也只有这样的妆能够遮掩。
她不能显露分毫颓靡之色,让底下的人看了,会以为千手阁也要支撑不住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已然在朝廷与江湖的联手围攻下摇摇欲坠。
——但她不能让它倒塌。她是千手阁的阁主,她的生死早已与千手阁的存亡绑定在一起。若千手阁战败,官府不会放过她,武林正道不会放过她,满天下的仇人也不会放过她。
无论多难,她都必须要扶大厦于将倾。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原本的容颜被厚重的脂粉遮盖,就像经年岁月里积上的尘土。这尘土蒙住的却不止是她的脸,还有那颗读遍了仁义之学的良心。
这张浓妆艳抹的脸着实令人厌烦,她一把将铜镜扣到桌上,起身去主殿。
“飞鹰堂还是没有传信回来吗?”
“回阁主,没有任何消息。”
“那就是最差的情形,”她容色仍旧镇定自若,唯有搁在扶手上的指节微不可察地蜷了蜷,“他们劫粮失败了。”
“可辎重营也不是什么精兵,飞鹰堂岂会敌不过他们?”
“因为飞鹰堂遇见的,根本不是辎重营。”夜昙道,“这几日镇南军中尚有余粮,是那位中军提前藏好的。他既做了这一手准备,想必猜到了我们会打军粮的主意……”
“不,准确来说,不是他猜到了我会这么做。”她垂下眼帘,否定了这一判断,“而是军粮之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刻意设套,让我误以为军中粮草短缺,从而派飞鹰堂前去劫粮。
“换作是我施行此计,我会将沙石伪装成粮草派人运送,走辎重营的路线;再遣些厉害的武林人士于路上埋伏,力求将飞鹰堂一网打尽。至于原本输送物资的辎重营,可以绕远路安全过来——想必他正是这么做的。”
“若是如此,他们的粮草不日便会抵达。”阮雪茶蹙起了眉头,“我们此前据守外城时,镇南军的围困尚且有疏漏,可以让我们出入;如今我们已被困在内城,外头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没法外出采集物资,他们却有源源不断的粮草送来。若长久地耗下去,我们一定先撑不住。”
“所以,我们要尽快突围。”
俞川柏道:“敌众我寡,突围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夜昙屈起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扶手,似已成竹在胸:“那就动摇他们的军心,削减他们的势力,在敌人最弱小时杀出去。”
几只信鸽自军营上方飞过,弓箭手将其射落,拆下了绑在鸽腿上的信筒。信笺徐徐展开,只见其上写着:
阁主,吾部已截获镇南军之粮秣,不辱命也。
围观的士卒一片哗然,其中一人道:“怪不得我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原来是粮食已被千手阁劫走了。”
另一人道:“可中军不是说,粮草很快就能送到吗?”
“说是这么说,你见到一点粮草的影子了吗?这套说辞肯定是为了稳定军心,这都是上头的人惯用的法子了,他们的话信不得。”
“啊?那没有粮草,我们岂不是都要饿死?这一仗还怎么打?”
眼见这议论愈演愈烈,终于有人站出来劝阻:“行了行了,我们就是些小卒,仗怎么打还轮不到我们说了算。赶紧把这信笺交上去吧。”
传令兵捧着这信笺,走入了帅帐:“中军,朱将军,今日我等截获了几只信鸽,这是从它身上找到的。”
顾景曈接了过来,展开与朱迁同看。
“千手阁截获了军粮?不应该啊……”朱迁读完信,满脸困惑,“据传回的消息,千手阁派去劫粮的那伙人已被剿灭了。我们的辎重营绕了远路,并未遇袭,最晚后日就能到了。”
顾景曈问道:“其他几只信鸽身上的信呢?都写了什么?”
传令兵道:“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有多少人看见了信?”
“还挺多的。大家近日饿得不行,看见有鸽子射下来,都围拢了过来,嚷嚷着要烤着吃了。”
“所以信上的内容已在军中传开了?”
“确实已传开了。”传令兵略一犹豫,最终还是禀道,“将士们信以为真,士气愈发低靡了……”
听二人问答一通,朱迁晓悟了其中关窍:“所以这才是千手阁的目的。他们故意让镇南军截获这些信件,使士卒们以为我们果真没有军粮、无以为继了,从而打击军中的士气。”
“没错。”顾景曈道,“千手阁内部传信都是用密文的,为何这一回偏偏要写明文?是写给谁看的,不言而喻。”
朱迁道:“末将这就召集三军,向他们点破千手阁的阴谋,提振士气!”
“没用的,因为这不是阴谋,是阳谋。”顾景曈叹了口气,“即便我们这般说了,底下的人也不会信。没有亲眼见到粮草,他们永远会存有疑虑。”
正谈论间,又有一人入帐来报:“大人,军营中搜到了一些山海经残页,以及一封信。”
“山海经残页?”朱迁疑惑道,“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大概也是那位阁主的手笔。”顾景曈面色凝重,“是《海内西经》那一卷,有关卮虺的记述吧?”
“如大人所料,残页所载正是这部分。”
朱迁问道:“这又是何用意?”
顾景曈冷笑出声:“她想让镇南军知晓,郜攴斩杀卮虺的故事,是我凭空杜撰的。如此一来,军粮一事更没法澄清了,否则将士们只会以为,这是我为稳定军心编造的另一个谎言。”
朱迁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当时关于卮虺的流言四起,中军此举,已是最好的应对方法。没想到竟然连这一步,都能成为被她利用的棋子。此人心思之深,简直令人胆寒。”
除开山海经残页外,在营中找到的还有那封信。因千手阁阁主曾在信上下毒,军中的人都长了记性,无人敢用手直接触碰,故而是放在木盘里呈上来的。
顾景曈用筷箸将书信夹出,在盘中展开,信上仍是狂放凌厉的草书:
郜攴大人:
匿于伪造之虚名后,所立者亦惟空中楼阁耳。吾将逐一摧之。
卮虺
“事到如今,竟还如此猖狂!”朱迁攥紧了拳,重重捶到书案上。“信鸽、残页、示威信,一日之内耍了这样多的花招,千手阁的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他们想突围。”顾景曈突然道。
“什么?”
中军大人出言解释:“如今搅乱军心有什么用?等粮草送到,所有的谣言都会不攻自破。除非——他们想抢在军粮抵达之前,打这一场仗。”
朱迁仔细一想,亦觉得十分有理,拱手道:“末将这就整顿兵力,加强戒备。”
他退出帐外,正想前去部署,却迎面碰上了陶老与詹老。二老问道:“中军可在帐中?”
陶元德与詹经亘是来向顾景曈辞行的。
詹老从怀中取出一只发钗,道:“这是我的小弟子之物,今日出现在了我帐中,应当是千手阁所为。”
顾景曈问道:“前辈担心令徒已落入千手阁手中,故而要回去解救?”
“正是。千手阁的老巢虽在蜀州,但其势力遍布天下,各州各地均有分支。”詹老叹了口气,难掩忧虑之色。“恐怕他们趁我不在,已对我门中出手了。”
“前辈且去便是。”
“此前为赴中军之盟,我将精英弟子大多带了过来。如今事态紧急,我须得将他们一并带回,否则仅凭留守山门那些孩子,怕是抵挡不住千手阁的袭击。”
“我明白。”顾景曈的目光移向陶老,“陶前辈呢?”
“我也差不多,收到了一些宗门里的信物,实在是让我放心不下。围剿千手阁的事,我们混元宗就不掺和了。”
陶元德这话说得含糊其辞,倒像是另有隐情。顾景曈不好过问,只得点了点头:“前辈出手相助,本就是出于江湖道义。如今既有私事要料理,那就请便吧。”
一名士兵洗净了衣服,将大红的亵裤拧干,搭在晾衣绳上。另一人也在浣衣,看见这颜色,笑语问一句:“哟,本命年啊?”
“那可不,二十四了。”
千手阁内城的瞭望台上,一人遥遥俯瞰,见镇南军晾晒衣物的西北角之处,悬着一抹明亮的红。
这是阁主定下的,让千面堂传递讯息的方法之一。隐于日常琐事之中,极难被人察觉,也就大大降低了卧底身份败露的风险。
红为事成,白为事败。
此人心中了然,自去向上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