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在庭中练刀,他身法乃是极精妙的,辗转腾挪间张弛有度;只是他的刀法却显然跟不上步法,挥动时难免滞涩生疏。
他察觉到有人靠近,斜斜望去,不期然看见了她的脸。他浑身一僵,手忙脚乱地收了刀,可额上的汗珠却不是能收回去的。他垂下了脑袋,颇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低低地唤她:“师父……”
夜昙睨他一眼,语调冷似寒冰:“叫你好好休息,你就是这么养伤的?”
“徒儿的伤……已无大碍了。”他内里气血翻涌,勉力压了下来,在她面前强撑。
“已无大碍?”夜昙冷笑出声,抬手在他唇角一抹,将指上的血迹递与他看。“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就像孩童偷食饴糖后唇边留下的糖渍,他的罪证在她指尖显露无遗。他慌张惶恐,终于撑不住了,躬着背咳嗽起来,五脏六腑拉扯得愈发厉害。一股甜腥气从胸中涌到喉间,于唇齿间蔓延开来。他急忙用手死死捂住,可那粘稠温热的液体仍淌过了他指缝,沿着指节滴落而下。
毋须再解释什么了,他的罪行被她当场抓获。
她沉着一张脸,眼神扫过他苍白而又泛着病态潮红的脸,最终看向他指尖将滴未滴的鲜血。隐忍的怒意凝在她眉心,眸中氤氲着的却分明是浓到化不开的担忧与心疼:“内伤这么重就敢练功,不要命了是吧?”
他在她面前素来是低眉顺眼的,更何况如今还犯了错,愈发不敢直视她的眼。他的目光只能向下落,落到她腰间那枚碧绿的雎鸠玉佩上。那玉佩真真是极好的玉料,没有一点瑕疵,鲜艳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她身上有太多旁人留给她的东西。
关植耘留给她的挂在腰间,光华流转、秾丽夺目,明晃晃地在人眼前晃荡着,直叫人心烦;顾景曈留给她的藏在心底,更隐秘、更难以窥探,看似不显眼,却根深蒂固、生生不息。
唯独只有他……什么也没能在她身上留下。
他是她的徒儿,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就像自树上生出的叶,落了就落了,怎会对树有什么妨碍?
“徒儿的命不值钱。”他垂着眼睫,低低地吐露这么一句。
“说的什么浑话!谁许你这般作践自己?”她疾言呵斥,拽住了他手腕,“跟我回房。”
回的自然是他的房间。
她余怒未平,手上不由得加重了力道。他唯唯诺诺地随在她身后,一如五年前,那个最初被她带入千手阁的少年。
他一时不察,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她下意识回身扶住他,他亦抓住了门框,堪堪稳住身形。
指腹按住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平,他抬起手,露出一道深深的刻痕。门框上不止这一处痕迹,从下到上斑驳地刻着许多,最低的只到夜昙的下巴,最高的已与他的身高齐平了。
她也看见了那些刻痕,神情一阵恍惚。她伸手抚上最低的那一道,指尖轻柔地摩挲着,似乎抚上的是当初那个少年的发顶。
她轻声道:“那时候,你都十四岁了,却只有这么高一点。”
“在遇到师父以前,我时常吃不上饭。”他却按住了最高的那道痕迹,高大的身形笼罩在她上方,近乎是将她半圈在怀里,低头向她道,“可我如今已经比师父高出许多了……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她推开他,抬脚朝屋内走去:“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不懂事?连养伤都要人盯着?”
他汲汲地追上去,又慢下了步子,踟蹰地缀在她身后。他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她行至床榻前,终于停住脚步,回身望向他。她的眼眸直直地盯在他脸上,等一个答案。
此时由不得他不开口了:“我不想做个……废物。”
他顿了顿,艰涩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别这样说自己,你只是受伤了。”她拉他过来,摁住他肩头让他在榻边坐下,俯身认认真真将他看住,“你不是许诺过我,要将武功练回来?眼下你重伤未愈,若是毁了根基,以后可怎么办?”
“上一回的战局已经如此凶险,下次开战还不知道会如何,徒儿怕等不到以后了。若我能再变强一些,兴许最后还能为师父再出一份力。关植耘都为师父死了,徒儿也……”
“沈空青!”她厉声喝止了他,她的衣角随之一紧,是他伸手攥住了。他用力到指节发白,手背上也绷起了青筋。她到底是心软了,以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手,放轻了语调。“你不会死的。我们会打赢这场仗,我会带你回京城,你还要一辈子跟在我身边。”
“万一……”
“没有万一。”她言辞铮铮,一字一句道,“当初没人觉得我能斗得过陆英,没人觉得我能杀得了魏京墨,没人觉得我能做千手阁的阁主,可我都做到了。你跟着我这么久,在我们走过来的路上,不是没有过胜算更渺茫的时候,但我们都胜了。
“如今拦在眼前的,不过一个不会武功、不能领兵的劳什子中军,我还不放在眼里。”
攥着她衣角的那只手缓缓放松了,她亦松开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一如五年前那般。
“空青,我们会赢的。难道你不信我?”
“我信!”他急迫地答道,“师父说的每一句话,徒儿都信。”
她温婉的眉眼浅浅弯起,愈发柔和:“那你可以安心养伤了?”
他点了点头。
“把你的佩刀摘给我。”她朝他伸出手,“等你伤好了,我再还你。”
他抬手按住刀柄,指腹流连着其上浅雕的回纹,不舍得放开:“师父难道信不过我?”
他倒会用她此前的话来反问她。
可惜,这样稚嫩拙劣的小伎俩还拿捏不了她。难道他信了她,她便也该回以相同的信任么?他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这小子是什么德行,她比谁都清楚。
她勾了勾手指,毫不留情地指出他逻辑中的纰漏:“你要是能让我信得过,我此时就不会在此处了。”
她话中毫无商榷的余地。他垂眸看着那柄随身多年的长刀,抿紧了唇默然片刻,到底还是依言解下,双手奉与了她。
她伸手接过,手里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头一安。那扭曲的刀鞘已修理过了,不会影响拔刀,只是其上仍有被爆炸波及的痕迹,再回不去最初的模样。
“别让我发现你又背着我做什么,”她的指尖点上他额头,“否则回头我就让人把你锁进地牢里。”
这个威胁对他而言颇为有效。他知晓她不会伤他,或者即便她会,他也不怕她伤他。但这一惩罚对他而言最大的折磨,是他只能困在原地,不能日日夜夜守在她身侧。
“徒儿不敢。”他俯首应道。
“你只消好好休息。”她缓缓勾起一个笑,轻声承诺,“有我在,我们会赢的。”
那一夜,主殿中的烛火亮得更晚了。地形图与布防图被翻了一遍又一遍,那灯火映在她眼眸中,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焰。
一人匆匆地跑进机要堂,分明也不是多长的路,他竟连轻功也使了出来。他在凌霄面前急急停住,跪地时险些被未尽的去势带得摔倒:“堂主,皇帝派去猎鹰的那位文臣的身份……查出来了。”
凌霄正低头剪烛,微微蹙了眉头:“我当是什么,这点子事也值得着急忙慌的?身份查出来了不是好事么?你入阁中这样久了,该怎么做不知道?”
“不是,”涔涔的汗珠已从那人额头上滚了下来,“这个人身份特殊,属下没法处理。”
“能有多特殊?”凌霄连一个眼神也欠奉,漫不经心地道,“皇帝老儿莫不是派了哪个皇子前去?这倒也不打紧,左右皇家都已经先对我们出手了,我们此时还要给他们脸面不成?”
“比这糟糕得多。”那人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这个人很可能是……顾丞相。”
“你说什么?!”凌霄猛地从座上站起,她手中的剪子跌落在地,砸出一声清脆的铮鸣。“这怎么可能?顾丞相不是南下荆州去赈灾的吗?阁主还亲自去相送了。”
“与顾丞相一同去赈灾的,是户部尚书陈永源。据荆州玄阴堂传来的消息,一应事宜都是由陈永源出面料理,虽说是奉丞相之命如何如何,但顾丞相从未公开露过面。”那人解释道,“我们已细致比对过了,最可疑的人选真的是他。若非如此,属下也不敢来报啊。”
“完了……”凌霄的呼吸急促起来,“快飞鸽传书回蜀中!将此事告知阁主!陆路、水路也都派人去送信,看看哪一边能到得更快!”
“是!”那人领命离去。
一阵狂风袭来,卷着烛光不住跳动。凌霄盯着那烛火,心跳却比之更快。她跌坐在椅上,里衣已被冷汗浸湿,低声喃喃道:“只希望一切……还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