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十五年===
“哪里来的叫花子。”医馆的伙计正清扫着‘医者仁心’的匾额,看到一位脏兮兮少年人走来,发现他身上乐籍的烙印,连忙用手中扫把将其赶走。
这是少年时候的刘君则。
刘君则被烟雨楼打伤赶出来后,撑着受伤的腿走到医馆门前,却还不等说明自己想要学医,便被赶了出来。
刘君则不甘心,去往下一家医馆,但里面的人只要发现乐籍的印记,便立刻露出厌恶的眼神将他赶走。他两日没有吃饭,累倒在桥边。
百医门还未重振,恐怕今日便要命绝了……
刘君则再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一间明亮的屋子,自己也被换上干净的衣服,伤口已然被包扎。
“你别怕,这里是安全的。”一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从旁边走来。
“是你救了我?”兴许是同龄人带来的安全感,刘君则问道。
“我从桥边见到了你,看你胳膊上的烙印,你是烟雨坊的乐师?”
刘君则立刻按住自己的手臂,这是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洗去的印记。
檀盛体会到了刘君则的自卑与担忧,连忙解释补充道
“我不是别的意思,这里也是一家乐坊,叫暖笙坊。”
想不到刘君则闻言如临大敌,登上鞋便往外跑,檀盛思索片刻想起他身上的伤痕,便猜测到了为何如此。
“喂,你别跑。我们这里不一样。”
“我不信。乐坊都是当乐师,当乐师就要挨打。”
“你若不愿当乐师,也可以当别的!”
刘君则走到死胡同,眼看无路可逃,壮起胆问道
“我要当医师。”
檀盛有些意外,却也先应了下来
“好。”
刘君则就这样跟着檀盛去见云知暖,而后入了乐谣坊。刘君则渐渐发现,暖笙坊的乐师似乎真的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乐师多不用挨打,不用穿单薄的衣衫与客人共度一夜,也不用日日控制身材体重。所有的乐师皆是自愿演出,所有的客人皆专注于舞乐。
刘君则听着身边乐师发自内心的吟唱一首首独创小调,也不由跟着哼唱起来,而后开始尝试在翻阅医书闲暇之余在舞台之上吟唱南疆的旋律,享受看客喜爱却不失尊重的目光。
刘君则后来才知道,他一开始能够整日钻研医书而不去赚钱都是檀盛的功劳,否则云知暖经商多年,断不会留这位唱功没有特点又不愿意讲话的人。
……
檀盛正式的登基大典定在了二月二十,清晨艳阳高照,檀盛身穿天子冕服,走过早已被洗净血迹的石砖,登上大殿。
檀盛缓步登上御阶,一旁司礼监掌事宣读诏书,左边的掌印端着新雕刻的玉玺。从来都不是玉玺在手造就帝王,只有成功之师登上尊位那一刻才会铸成真正的君主之印。
诏书很长,里面有凌家的沉冤昭雪,有褚丞和明月正式的将军令,有京城守军分散去边境的调令,有为京郊村落枉死百姓建立的碑……
众臣跪拜高呼万岁,檀盛坐着有些冰凉的龙椅,殿外的白玉石砖一眼望不到头,但他仿佛看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余下的日子困在皇城里,死后去见帝陵里那些同样一生被皇宫捆住的人。
所有的结果,都是差强人意。
这一刻的檀盛似乎明白了檀启,明明看起来至高无上,可实际上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把握,便很容易走错了路,通过一次又一次利用权力对旁人施压,获得新鲜的快感。
===寝宫书房===
御书房重建还需要一些时日,檀盛新登基需要处理的诸多事宜便都被送来了寝宫书房。
“师父真的无意回朝?”檀盛看向面前的陆尚泉道。
陆尚泉摇头
“为师累了,如今陛下需要培养自己新的势力。”
檀盛点点头,感觉有些说不出的苦涩。他知道,陆尚泉在朝野中游走多年,是害怕自己了。
陆尚泉害怕自己日后会对他从前的管教翻旧账;害怕自己日后忌惮他身居高位;害怕他有朝一日需要他变成一颗弃子。帝王之心的核心便是无尽的怀疑从而产生一桩桩莫须有的罪名。
目送走陆尚泉,檀盛叫人收好所有的事务奏章,换上便服出宫。路过兴定门,那里的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檀盛走到关南街槐树巷,凌府被重新翻修,走过廊道进入二进院落,檀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伴君如伴虎,凌府的过往早已被一场又一场雨雪带来的泥沙拂去。凌景之拒绝封官,檀盛也大概猜到了原因。
那个人似乎是在栽树,春风吹起,桃花花瓣落在他的头上,檀盛轻走到他身后,轻轻摘下那粉白色的花瓣。
凌景之转身而笑,看见檀盛身后跟着的宫人却又立刻正色
“陛下万安。”
本来准备牵手的檀盛也愣在原地,看向身后的宫人,便知晓了缘由
“免礼。”
檀盛退却了身后的宫人,再次牵住凌景之的手,又偷偷朝脸颊吻了上去。
“干什么?来帮我种树。”凌景之笑意盈盈,感受到檀盛冰凉的双手心中一沉,却依然笑着为他扣好外袍,又递过去一双手套。弯弯的笑眼里藏着水珠。
檀盛扶着树苗,凌景之继续填土,一边念叨着
“好像深度不太够…”
“这是槐树?”
“是啊,我记得凌府从前在这里便有一棵槐树,后来被大火烧成灰烬,前些日我便想着重新种一棵。”
“可是东宫那里压的条?”檀盛前日同檀祐裳一起去东宫,便听到她说起东宫院子里那棵压条源于凌府的槐树。
“正是,那棵树本来源自于我家这棵,现在也算是一种新的延续。”
“凌府从前什么样,我帮你一起修。”
“你不用回宫?”
“不回了。”
凌景之笑,停下手里的动作,拉着檀盛折下一支桃花,插到屋内的白瓷瓶中
“那你住这吧,其他房间都没有收好。”
“你住哪?”檀盛询问,他其实是想和阿谨一起的。
凌景之故意笑道
“我自然不住这里。”
凌景之的模样让檀盛心痒,他现在也抱不动凌景之,便推着凌景之往床榻的方向,凌景之也没回躲,直到自己被推倒在床上,才听见檀盛的抱怨
“你早就准备好了两个枕头,故弄玄虚。”
春色正好,凌府的桃花开的旺盛,二人执手相视,在帷幔间将爱意释放。
===一个月后===
檀盛近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凌景之就守在他身边,替他看那些公文还有贺州传来的战报。
“凌公子,捷报!”
凌景之笔锋一转,连忙起身。接过小厮递来的捷报,明月和褚丞兵分两路,不到两个月便夺回了失去的城池,击退西戎百里。
“宫里知道了吗?”
小厮摇摇头
“陛下整日病着,又住在咱们凌府,那些大臣们都是写公文和陛下沟通。”
凌景之思考片刻,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由他决定,便想找出一段时间让这些大臣们能见檀盛一面。
“将军凯旋而归,需得设宴庆祝,你去请几位天一阁阁老来。”
檀盛登基后改善了官制,取消了一人之下的丞相,而后将天一阁改进成为独立于六部的决策团队。
天一阁依然供科举完的学子读书进学,但他们也有机会提出政见,这些政见也会作为离百姓最近的意见参考被送入六位阁老手中讨论。
六位阁老不只是一品大员,还囊括了地方官吏和监察司的小官,同时每过三年便要重新更换,这样来增加了决策时的包容度,同时防止权力集中在某几个人手里。
直至午后艳阳高照,檀盛才勉强苏醒,阿谨将檀盛扶起更衣
“阁老们在书房,商议明月和褚丞回朝事宜。”
“他们回来了?”檀盛惊喜。
“是,同时那些大臣许久未见你,你若一会撑不住便叫我。”
“他们来见我…”檀盛想了想,又转向凌景之
“你从前不愿意做官,如今再问你一回,你可愿意做异姓王摄政?”
檀盛登基便要遵守凌将军的承诺,可凌景之却屡次拒绝。
檀盛明白自己时日无多,这一回阁老们定然要说自己身死之后社稷之事,思来想去,若凌景之能同意当个一官半职便日后于南夏或者于他自身皆是一种保障。
“你自己处理政务,我只是最近几天帮你。”凌景之回避死亡的话题。
“景之,可若我真的……我想只有你能让我安心。”
“之后再说。”
“你同我一起去吧。”檀盛系好衣带,端起一旁的药碗一饮而尽。他知道那一天若真的来了,凌景之会愿意帮他守护好南夏的江山社稷,只不过不能接受自己将要死亡的事实罢了。
见檀盛进来书房,几位阁老起身相迎。书房原是以读书品茶而设,皆是矮桌和蒲团,凌景之扶檀盛坐到中央,自己坐在他身侧。
“陛下,您圣躬安否。”
“朕安。最近朝中事宜诸多,朕不便回宫,便在此处商议吧。”
方才那位为首的阁老是二品翰林参院,他应下檀盛的话,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递给檀盛
“陛下,这是朝中大臣上奏立储的奏报。”
檀盛接过奏章翻阅,里面皆是要立宗室子为储君,里面的人檀盛许多并不了解,年龄也不超过五岁,也不全知他们的氏族关系,于是开口道
“关于此事,朕近日也有所考虑,只不过奏报中的宗室子尚且年幼,都不合适。”
“陛下的意思是?”
“忻王之女檀纪,自幼习得诗书,且忻王忻王妃皆是仁义善良之人,此人为储君可延我南夏国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