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东山福安寺===
檀盛似乎听见沉沉钟声,缓缓睁开眼。还在作痛的伤口被包扎好,他四处打量这间古朴的屋子,窗外似已是黄昏。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在夕阳里,檀盛忽觉得又是梦,似信非信地盯着进来的人。影子随着光被门隔开而逐渐清晰,檀盛看清那件他再熟悉不过的深蓝色衣衫,只不过那人却坐在轮椅之上。
是檀盛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檀盛,是我。”凌景之靠近床榻,檀盛心疼的盯着凌景之的模样,忍住伤口的剧痛抬手环住来者的肩膀,凌景之手里的药碗也被打翻,凌景之感受着那个无力的怀抱,双手小心翼翼环抱回去。
“景之…景之…真的是你吗?”檀盛一遍一遍喊着凌景之的名字,声音却虚弱至极,似乎在出声的那一刹那就已然散落。
“檀盛,我在,我是凌景之,是你的阿谨。”凌景之安抚着檀盛,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亦怕下手重了将他的伤口再次撕裂。
“你的腿…”
“无妨,已经恢复了,现在每日下地几个时辰不成问题,我现在这样只是尽量不多走动。”凌景之道。
“你知道吗,我在洛州看到一具尸体,我好害怕那真的是你。”
“脱身之法罢了。”略有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檀盛这才发现,轮椅之后还立着一个人,是陆尚泉。
陆尚泉方才同凌景之一起前来,只不过还没踏进门,见到二人相拥,却也不像往常般出言阻拦,乱世之中本就难以团圆。
那日在京城郊外遇见凌景之的陆尚泉始终心神难安,这些年他对凌景之的所有猜忌和针对都加重了他心中的愧疚。陆尚泉带着人回京,又悄无声息的独自一人前往京南寻找凌景之。
檀盛看着陆尚泉沉默片刻,眼前这位看似捉摸不透不近人情的师父,其实每一回都是在真真切切帮助自己
“对不起,师父。”
“嗯。”陆尚泉轻声回应,依然是高高在上充满威严的语气。
“那日城门,是我的话说重了。”
“你那天没说重,不贪恋权位之人,又怎么能坐到丞相的位置。”
檀盛明白这种感觉,陆尚泉爱的权不是享受权力带来无尽的优越感,而是权力赋予他保护这世间的能力。檀盛亦是如此,天命让他幼时饱受折磨,但也给了他皇家血脉让他有重写规则的资本,这二者似乎一拍即合,逼迫他早晚有一日要冲上那高堂。
“您如今…”对于陆尚泉和尚模样的打扮,檀盛的确有些不解,一个搅弄朝堂风云连檀启都不敢直接动的人,居然会选择出家。
陆尚泉笑
“乱世之中,这里何尝不是最好的去处。”
檀盛想起洛州城东的山神庙
“这里是山神庙?”
“自然不是,否则你早就被他们追上了。”陆尚泉道。
凌景之解释
“此处是福安寺,距离洛州十三里,陆大人今日去药草林采药才发现了你。”
草药林怎么会是恰好的偶遇,必然是有计划的等候,才等到了出现的那个人。
“这安福寺可还安全?这里的主持有没有发现什么?”檀盛问
“为师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陆尚泉道
“这座寺庙陆大人便是唯一的修行者。”凌景之解释。
檀启登基之后便对陆尚泉多有忌惮,他虽有多年威望暂时能够保身,但也最清楚不过帝王之心。
先帝重病之时的陆尚泉便开始四处寻访修缮各路寺庙积攒民心。而这座福安寺也是混在众多民间寺庙中被修缮起来的栖身庙宇之一。
官至丞相,自然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陆尚泉辞官出家,在百姓拥护下平安离京后半个月,在洛州西北遇见了凌景之。
凌景之那日中箭摔下马后断了腿,陆尚泉一袭僧袍从林中赶来,救下了本命绝于此的凌景之。
东边的福安寺空无一人远离城池,是个修养的好地方。可若要求个清静,必须先支开驻扎在洛州附近的白昶。
陆尚泉在官府的乱葬岗找到了一具尸体。
尸体易容后带着凌景之随身佩刀安坐于车内,白昶的人见到凌景之的脸便回去复命。
……
“师父,从前是我太过于紧张,终究对不起您。我与檀启如今已势同水火,您若愿信我,可否日后与您在庙堂同行。”
檀盛试探性邀请陆尚泉与自己同谋,他这丞相不是白当的,即便出了家,只要朝中那些人数近六成的丞相门生还在,威望便一直在。
陆尚泉笑看檀盛,被他教大的小孩果真不会一直甘愿做那个默默无闻的边缘皇子。
修养两日后的檀盛伤口不再频繁渗血,距离和褚丞约定的时间不到七日,檀盛需要尽快拿到京城守军的调兵虎符,此地不宜再久留。
檀盛问陆尚泉找来食材,在灶房准备着什么。凌景之找檀盛,一眼便看到了案台前融在夕阳里的忙碌身影。
檀盛正在揉面,一旁放了一小罐蜂蜜还有一些彩色的果子和干花。檀盛的背影已然如今已然不是百花宴厨房里那个小小的模样。
凌景之腿不到阴雨天没什么大碍,索性离开轮椅迈入房门,感受到光被遮挡的檀盛转身,嘴唇却有些发白,额头上有不少汗珠。
凌景之眉头一紧,拉住檀盛的胳膊
“你怎么样?”
“没关系,太久没有揉面,有些累了。”檀盛笑,阳光照着檀盛充满笑意的脸,二人心里却都明白,檀盛的毒未解,如今的身体每况愈下,连这样揉面的活都已然快接近极限。
凌景之忍住眼底要涌出的难过,找来一把椅子,又扶着檀盛坐下
“你休息会,我来吧。”
百花饼制作完成已然是傍晚,陆尚泉兴许是真如他所说不用晚膳,又或是想留给他俩一个独处的空间,便拒绝了二人的邀请。夜晚寒凉,檀盛披上外袄坐在火炉旁,桌上摆着的都是他们在冀州农家小院里爱吃的菜,中央还摆着百花饼。
“如今天气刚回暖,还没有鲜花,不知用现存的做原料味道如何。”凌景之道,檀盛不宜饮酒,于是凌景之便烧着水准备煎茶。
檀盛拿了一块,鲜花的香味被蜂蜜包裹,清甜美味。味蕾唤起二人的记忆,仿佛他们还是那对在宫里面渺小却相互依偎着苦中作乐的皇子和内侍。
他们早就学会做百花饼了。
“景之,这些月我很想你。”檀盛温柔道,气息明显不太平稳。
“我醒来之后便听闻了你去贺州的消息,这些月你在贺州可还安好?”
檀盛笑
“我很好,刘君则的药很有用。”
若是真的有很大用处今日便也不会有那般虚弱的模样,檀盛知道,如今的药对他的疗效已然是微乎其微了。
“什么时候走?”凌景之问
檀盛沉默片刻
“明日。”
凌景之点头,继续煎茶。
“我若没有回来,你不必再等我。”檀盛吐出几个字。
凌景之平淡说道
“倒也没饮酒,怎么醉了。”
檀盛沉默片刻后
“我万一…”
“什么万一,你是也想让我就地出家?还是把我推到别的什么地方?”凌景之问道。
“不是这个意思…”
“檀盛,你难道忘记了你的暖笙坊暗卫是因何而建的?当初可是你教会了我们俩并肩而行,如今怎么打算改变主意了。”凌景之语气柔和下来。
檀盛中毒加深后也许是病体的折磨,似乎缺失了往日能护住凌景之的信心,在差一点失去凌景之之后变得更加严重。
“我…我记得,我都记得。”
“檀盛,想必你能来此,不只是为了找我,出发前你所想的一定是要找到那个能稳定凌家军军心之人,对吗?”凌景之一语中的。
“可我那日看到你时,便想要改变计划了。”
檀盛明白有凌家后人坐镇将会多一分保险,只是檀盛的私心在和理智抗衡,凌景之因自己而受伤的腿才刚刚恢复,又何必再冒险陪一个残命之人。
“你若想日日看到我,就别想一个人去。”凌景之道。
“日日相见……”这是多么困难的奢求。
“我们会的。”凌景之举起茶杯
“檀盛,一切都会顺利的。”
“好。”
山寺小院传来茶杯清脆的碰撞声,而后便也沉没在了夜色里。
第二日
檀盛和凌景之终究还是一同出发,现下还未到寅时,但洛州行踪已然被白昶追到,需要在日出之前远离洛州。
轻声出门的檀盛却发现陆尚泉坐在院中,似乎正等着自己出来。
“檀盛,你可想清楚了?”包围京城之事檀盛并未仔细说与陆尚泉,但他靠猜也能判断出来。
“是。”
“檀启心思狠毒,政治上有许多手段,朝中的官员多是太子府旧人。”陆尚泉提醒,檀启从小不是白学的治国之术,不能君臣一心是檀盛未来最大的困难之一。
“师父,我其实没得选,我想做个富贵王爷但生下来便轻别人一等;我想当个懦弱王爷隐居,却又被盯上性命还差点丢了重要之人。我们这样的人,早就被推到了刀锋之上,早晚要你死我活。”
陆尚泉点头
“那……除了这些,你和凌景之当真要在一起?”
陆尚泉知道他们在律法上得不到任何支持和见证,不论是对檀盛的师徒情谊还是对凌景之的愧疚之心,他想知道这两个人是否真的已然考虑清楚要共同走上不同于世俗的路。
“师父,我从小您便教我道义礼法,我知您用心良苦。但兴许我本就是俗人,不理解深明大义能带来什么,也看不清儒学规矩到底是救人还是约束天性。我只知道我心悦于凌景之,而凌景之亦心悦我,这些无关于身份,性别,年龄一切的所有,只关于两个人的真心。”
陆尚泉自然是不能接受这些话的,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半辈子无妻无子,又能懂多少人世间的情爱。
“也罢。只不过你要想好,你若真的登上那个位置,你又该置他于何地?”
“我给他将军之位,堂堂正正带着凌家军佑护南夏河山。”
“皇帝是要有皇后的,皇家血脉尤为重要。”
“那我便做没有皇后的皇帝。”
陆尚泉不言,他见过太多争权逐利的场景,为了权力稳固而出卖儿女、朋友、伴侣的人数不胜数。檀盛一旦成功,通过迎娶世家之女为后是最快稳定朝局的办法,只是不知到时候的檀盛又该如何选择。
檀盛看得出陆尚泉的意思,但亦没有再过多的解释。承诺再多,实际做出些什么才是重要的
“师父,您是我敬重的人,您愿意维护他,我也很开心。”
“从前宫里的种种,是我对不起他。”
“陆大人不必介怀,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凌景之的声音从檀盛身后传来,檀盛不知道他是何时到的。
“方才的话…”
“你可别忘了我的将军之位。”
原来凌景之都听见了
“我不会忘。”檀盛坚定说道。
凌景之开心笑,又继续道
“檀盛,你若缺有权有势的皇后也无妨,到时候凌将军嫁你。”
檀盛笑,上前拉住凌景之
“好。”
陆尚泉倒吸一口气连声称阿弥陀佛。檀盛见陆尚泉突然转变的僧人模样,于是故意道
“师父,到时候给您发请帖。”
陆尚泉皱了皱眉
“快走吧,等会天亮了。”
檀盛牵着凌景之走到福安寺的侧门,各自跨上马匹,往京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