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忆里跳出的檀启盯着凌景之的眉眼,那里长得很像他那位敬爱的故人。
“这件事是本宫对不起他。”
凌景之皱了皱眉
“所以殿下……”
“那一年本宫十五岁,同时亦是本宫那位皇兄的及冠之年,他恐怕也在众人的喝彩中忘却了自己的本分,既然那般急不可待。”也许是回忆的画面和面前熟悉的眉眼产生碰撞,檀启竟然愿意与凌景之解释。
檀启唯一的皇兄檀州,曾经是皇帝的爱子,比檀启年长五岁,年仅十二岁时便被封了衡王,也是众皇子中唯一能够和太子抗衡过的。凌景之听他这意思,难不成是檀州出手相害。
檀启眼里充满了狠厉,继续道
“本宫的师父亦成为了他们的目标,少了位高权重丞相支持的太子,必然不堪一击。他们便罗织了重重陷阱,想要将我二人拉入深渊。”
檀启转身,面向凌景之,却像是在对一位故人讲话
“但我让他们都付出了代价。”
檀启的确让他们付出了代价,无论是六年前被贬为庶人却惨死于流放途中的檀州,还是随檀州之后被处以重刑的相关大臣和檀州的下属们,这些人的结局,都等同于亦或胜于凌守初的结局。
凌景之一言不发,自己这些年真真切切查到的线索还不如太子所掌握的一分一毫。明明檀启在替他给凌家人交代,可在凌景之面对檀启时,为何不觉得他是同仇敌忾朋友,而是仿佛看见了永远捉摸不透的深渊。
蜡烛燃烧了大半,檀启收了收桌上的书,亦让凌景之回去
凌景之告辞,蹑手蹑脚回到六皇子宫苑。凌景之今日算是见识到太子的杀伐决断,他看着手里的药,明白这步迈出去,已经无法退出了。
十几日后,翻看当年旧案的凌景之听见了院外的动静,是鸟的叫声,节奏恰好是之前同檀启说定的,凌景之重新穿好衣服出门,透过花窗,是身穿夜行衣,腰佩东宫令牌的侍卫。
“还未到日子。”凌景之道。
“殿下另有安排”墙外的黑衣侍卫递给凌景之一个纸条。
‘檀盛,暖笙坊’
凌景之打开纸条,却看见这几个字,心里揪了一下,太子终究还是探到了这里。
“太子殿下吩咐,请务必遵从。”黑衣侍卫见凌景之看过纸条,又拿了回去并且嘱咐道。
“知道了。”凌景之强装镇定应下。
“阿谨,还没睡?”
凌景之转身望去,看见是檀盛站在远处,手里提着灯。
凌景之呼了一口气,攥紧了手向檀盛方向走去
“殿下,是我,我出来透透气。”
“你最近好像都睡得很晚,是在看凌相的案子吗。”檀盛这几日发觉凌景之屋里的灯好像很晚才灭。
“对,殿下怎么还没睡。”
“我也是。”檀盛对凌景之笑了笑随后转动脖子,似乎在案前坐了许久。
“进来坐?”
凌景之点点头,跟檀盛进了书房,里面是很清香的松针味,凌景之知道,这是檀盛和自己之前采集松针,露珠等几味清新的材料研制的香料。
凌景之坐在台几前,檀盛找了花茶冲泡,随后便和凌景之对坐,为凌景之添上茶
“这是刘君则给我的花茶,似乎是加了一些药草,能安神助眠。”
凌景之尝了一口,是香而不烈的鲜花清气,更是尝不出什么药草味。
檀盛又想起什么,起身找来了一副画像,递给凌景之问道
“此人叫常见安,你认识吗。”
檀盛竟也查到了此人,凌景之看着画像,上面的人与他记忆中风骨偏偏的模样大不相同,取而代之的是有一些凌乱的头发,以及看得出年岁的胡须和沧桑感。
“认识。”
“今日得到消息,此人与凌相有关,我想着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只不过刘君则探到人还在冀州,你既然来了,就先看看。”
“此人是我爹的旧识,只不过出事那年,也是他亲手画押的供状,指明我爹潜藏私军。”
檀盛皱了皱眉
“他若是和那些大臣勾结出卖凌相,那必然是想在朝中崭露头角,可偏偏那桩案子结束后,他消失了。如今却出现在了冀州。”
“殿下,此事牵连太多,要不到此为止吧。”常见安现在在太子手里,凌景之很担心檀盛马上就会和檀启打照面,而今日檀启传来的信也必然是檀盛在找常见安时不慎走漏的风声。
“怎么又说这种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再没用也会尽所有帮你。”
“殿下,还有半年您便能开府搬离皇宫,再而后便能…娶妻,生子,封王,从此便能做一个逍遥的富贵闲人,何必以身赴险。”凌景之有些急
“之后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要做的就是查清楚事情。”檀盛道
“可若你因为此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要我该如何。”凌景之道
檀盛迟疑了半刻
“你今日怎么了,是查到了什么吗?”
凌景之平复心情,咽了咽口水道
“这件事情,或许不是你我能力范围内能应对的。”不论是太子曾经处理掉的异党,还是在悄无声息中给他下的毒药,都能够判定檀启是一个不能硬刚的人,而如今檀盛已在檀启的监控之下,凌景之不得不害怕。
“你是不相信我办得到。”檀盛道,眼里的神色也暗了下来。
凌景之看了檀盛一眼,受不了檀盛这样的眼神,于是连忙站起,背过身去
“殿下,你不要这样。”
檀盛低头晃了晃手里的茶杯,随后一饮而尽
“那我便都告诉你。”
凌景之转身,有些疑惑的盯着檀盛,宫门关闭,檀盛拉着凌景之轻车熟路地离开皇宫,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了熟悉的暖笙坊。
暖笙坊歌舞升平,檀盛从侧门进入,走到一间院落,院子里堆着许多木箱,像是杂物院子。檀盛推开房门,里面是成堆的表演器材和工具,穿过这些杂物,是一排整齐的书架,檀盛从中央的书架中摸索到一个机关,随后一旁屏风后的山水画便缓缓打开,竟然是一道暗门。
檀盛不等凌景之反应,拉着他的手便朝暗门走去,进入了画中的通道,眼前是一座向下的楼梯,檀盛又转动墙壁上不起眼的一块石头,身后的画又缓缓关闭。
檀盛熟悉的拿出一个火折子点亮,拉着凌景之在单行只能容纳一人的通道前进。
“殿下,这里是?”
“我只想告诉你,我虽然一无是处,但我也在努力变好,我也想要能够有一天保护你。”檀盛说完又将凌景之拉的更紧,继续向前。
通道里路越来越宽,直到凌景之看见了褚丞的身影,他旁边的人是刘君则。
“殿下?和…陈公子?”刘君则看到二人有些诧异,随后和褚丞对了眼神,收了收面前桌上的一堆写着什么东西的卷录,不知道檀盛是何意。
“凌景之,这些你可还满意?”檀盛看着凌景之,问道。
刘君则和褚丞见氛围不太对,准备马上离开。
“褚丞,钥匙给我。”檀盛叫住了褚丞。
“这……”褚丞知道他要的是乐坊那座兵器库的钥匙,亦是揭开檀盛私造武器之罪的钥匙,褚丞看了一眼凌景之,不是很放心。
“给我。”檀盛强硬的态度,让褚丞无可奈何,乖乖交出了钥匙,随后离开了仓库。
檀盛听见关门的声音,而后拉着凌景之走到一堆资料前。
凌景之随机拿起了几张,上面都是关于凌家的信息,抬眼再看,一旁排布的书架上都是整理好的资料,凌景之走到写有‘京城’木牌的书架前,发现上面放着的都是一摞摞按照街道区域分类好的资料集,而旁边的书架亦是不同的州府,只不过京城占据的最多。
“那些是我这些年来探查到的情报,暖笙坊是我的暗线。”
“殿下为何告诉我。”
“我想让你信我。”
檀盛是自卑的,这些年来他寸步难行,又如何帮他的阿谨完成想做的事。
凌景之眼神下沉,他从未不信任过檀盛,只是眼下的情况着实危险。
檀盛接着说道
“你之前见过的刘君则,便是为我收集这些情报的人,他手下的乐谣坊,也早已不是纯粹歌唱的地方。他们一开始为我探查京中,再后来遍布到各个州府。”
檀盛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册,上面是常见安的资料。
“这是常见安目前已有的信息,我不知这冀州是有何不同,但既然摸到了这条线索,我必然要继续。”
而后又拿起另一本
“这是当年知情人的名册,你若再给我些时间,我能把他们都找来。”
凌景之翻看名册,有许多熟悉的名字曾在太子的死亡名单上看到过。在檀盛这里有许多人都被标记,估计是也查到了他们举家被灭吧。
檀盛继续翻找,被凌景之按住手
“殿下,你不用证明我也信你,只是,现在不比当初,离真相越近就越危险。”
“那你会就此放弃查这桩旧案吗?”
凌景之沉默,他不会。
檀盛见状又道
“我不害怕危险,我害怕让你独自面对危险。”
离开仓库,檀盛拉着凌景之径直走到了最后一间院落,院门有锁,但与寻常的锁不同,这把锁似乎嵌入到门的中央,需要的正是方才那把钥匙,推进门,檀盛又转身将锁扣好,是一把双向锁。
这里跟方才的院落比,是一个很破败的院子,依稀能看出有人将枯枝大致清了清,理出一条小道。
穿过枯枝,二人到达了房间门口,檀盛又从身上摸出一把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了和门口规格差不多的锁。推开门,却不是正常房间的模样,里面一样是向地下的长阶。檀盛转身,又将门从里面锁好,随后带着凌景之向楼下走去。
走过了十阶左右,凌景之又跟着檀盛转了许多弯,随后听见似乎有叮叮当当的声音。转过最后一个角,凌景之看到周遭灯火长明,只有角落里的几个通风口能看见微微的天光,这是一个大型的兵器作坊。
“殿下,你…”凌景之看着檀盛,他这批暗卫发展的也过于蓬勃了。
“凌景之,这是我隐瞒的最大的秘密,从前没告诉你,是不想你知道太多陷入危机,而如今,我想用这些证明,我也可以帮你。”
“你就这么信我,不怕我明日就将这里的事捅出去。”
“你若说出去,我也是心甘情愿被你骗。”
凌景之扁了扁嘴,走到旁边的兵器架前,拿起一把长刀
“做工很精细。”
“都是穆晚的手艺。”檀盛解释
“穆晚?”这个名字很耳熟
“他是长公主的面首?”凌景之想起中秋那晚见到的人。
“他从前是八音坊坊主,擅长机关术,这里的兵器还有我们方才密道的设计,都是他完成的,现今他去了长公主府,便留下了图纸交由褚丞帮忙来看着。
“那他如今,是被安排到了长公主府?”
檀盛摇摇头
“我也是顺势而为,穆晚弹了一手好琴,是一年多前被长公主主动带走的。”
“你若说我帮你很危险,哪里有我这些已经无法回头的事危险。”檀盛道
“殿下蛰伏多年,如今只是为了我不值得。”凌景之道。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