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笙坊的情报网覆盖很广,距离上会檀盛对凌景之坦白乐坊的事过了半个月,檀盛在书房看书,褚丞见凌景之从书房出去添水后将飞鸽传书来的信递给檀盛
“殿下,乐坊那边有消息。”
檀盛打开信,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谨传书东宫,其心有异。’
看字体是楚元歌的字,檀盛皱了皱眉,问褚丞
“不是叫你们不要盯着凌景之吗。”
“殿下,上大司乐知道您上回带凌景之去了后院地下室大发雷霆,让我们跟着凌景之,我们也不敢不听。”
“那我说的你们就敢不听了?”
“殿下,您顾念情谊,可现今我们的人马越来越多,不得不小心行事。更何况,若是一切无恙,恐怕楚姑姑不会传信过来。”褚丞道
檀盛将纸条烧掉,道
“这件事你不必管,明日我亲自同楚姑姑说。对了,上次让你们办的事有什么结果?”檀盛明白,楚姑姑来信,一般都是大司乐已经不愿给他传信了。
“殿下,常见安的夫人和女儿还活着,明月也已经带着人把他们接回了京中,现今应当在路途中。”
“在乐坊安排一间院子吧。”
“这……”
褚丞支支吾吾
“有话就说。”
“大司乐吩咐,说乐坊不接外客。”
大司乐的担心也正常,毕竟乐坊上下几百人,总不能都陪着檀盛的一句‘信任’冒险。
檀盛皱了皱眉,白了褚丞一眼,不过他也知道,这些人定然是支持大司乐的,毕竟他们的性命和乐坊紧紧相连,如今愿意帮自己查凌家的事已经事念及多年来的情谊了。
檀盛从窗外看见凌景之正在回来房间的路上,便摆摆手让褚丞先回去
“不必等明日例会了,我今日晚些时候便去一趟乐坊。”
戌时,檀盛到了乐坊。
踏进院里,看到的是一脸不知所措的刘君则坐在院里,有些焦灼的握着手里的茶杯,他知道盯着凌景之的动向虽然是云知暖和楚元歌让他做的,自己亦不好违背这二位长辈的命令,可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和檀盛解释,檀盛早早就和他说过,凌景之作为自己身边的人,不要派任何人盯着。
“刘坊主久等,怎么没去忙给我身边放线人的事。”檀盛知道这事不能怪刘君则,但看见院内门半开着,便故意放大声音阴阳怪气道。
刘君则见檀盛来,连忙站起不知道从何解释,他若是喊冤那便是明着和后面二位姑姑作对,现在是进退两难。
“殿下,我…”
檀盛没有看刘君则手足无措的样子,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将院中的门推开,刘君则默默跟在后面。
里面的人见门开,直了直靠在长椅上的身子,说道
“您真是贵客,每回叫我们这些人这么晚来,几个年轻人还好,我这上了年纪,本该准备歇息了。”云知暖旁边桌上放了壶茶,已经不见热气。
檀盛每回来此地需等到天色暗下后,宫里人都准备歇下时才出门,以免引起怀疑,平日都是酉时,今日来乐坊突然,凌景之还没来得及帮他把人都安排到能见着檀盛的视线之外,于是被几个院里的内侍拖住,才耽误了时辰。
明月在忙常见安家人的事,穆晚还是一如既往的在长公主府抽不开身,眼下只有刘君则和云知暖以及楚元歌到场。
大家就坐,都知道檀盛今日突然来访是为了那张密报,云知暖还在喝方才拿进来没喝完的茶,而刘君则属于是辈分不靠前,又是檀盛的下属自然是等旁人先开口。
“我今日收到了楚姑姑的信,原来二位不信我。”
云知暖冷哼一声道
“我原以为你把那小太监处理了才来见我们,可如今居然在这里和我谈信任?”
“云姑姑,阿谨他不会背叛我,他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事,不得已才多次出东宫。”
云知暖见不惯什么背叛不背叛、相信不相信等孩子气的话,把茶杯往桌子上一磕道
“什么不得已?你先前说让我们不要探查他的底细,我们同意了;再后来你让我们帮他查凌家的案子,我们照样去办;再后来你在没有提前说明的情况下把他带到乐坊来,又去了那间院子,你当我乐坊人命少,都可以随随便便陪你玩?”
“我有把握,他不会将乐坊的事情透露半分,我不会让乐坊有事。”
“你有把握?凌家的旧案就算了,现如今是和太子有关,你知道那檀启是什么人吗?被他盯上,你能有什么把握?到时候我们这些年的准备都得白费不说,我们在座的都要为你陪葬。”
“此后出事我一人承担。”
“笑话,你承担的起吗?”云知暖不知道檀盛吃错了什么药,起身捏住檀盛的半边脸。
“你要我怎么办?亲手杀了他吗?”檀盛向后扭头躲开。
“你可别怪我刻薄,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猫腻,但暖笙坊所有人,他们不可能为了你的一句对旁人的信任而白白搭上性命。”
“你不懂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是不懂,不管你们是情同手足,还是主仆之谊,又或者是所谓的爱情,这些我都不懂。可你若舍不得他,就要舍了我们。”
“这两者并不冲突。”
“你若无法下手,我会派人。”云知暖见檀盛无可救药,撂下一句话准备离开。
“若我娘在,她会理解我吧。”
檀盛说出这句话即刻后悔了,他和凌景之之间固然有情,但他亦知他娘亲在云知暖心中的分量,他明白自己娘亲若没有阴差阳错的进宫,那或许能与云知暖一起经营着暖笙坊,或许亦会遇见真正值得相处一生的另一半。而自己的存在,本就是揭开云知暖心里的伤疤的那只手。
“若你娘在,便不会有你了。”云知暖脚步停下,她说的也是气话,她固然痛恨皇帝曾不由分说带走她毕生的挚友,可通过和檀盛相处这么多年,她的怨恨从未夹杂在这个小孩身上。
乐坊中这几位亲近的人皆知云知暖同檀盛娘亲曾经的故事,刘君则见气氛不妙,默默起身关上了周遭的窗户,他担心二位再吵下去,不等太子来查,就已经被别人听去了。
刘君则的动作让二人都冷静下来,檀盛停顿片刻率先开口
“对不起。”
“我可受不起。”随后空气停顿了半刻,云知暖亦松了口
“既然你说你们感情深厚,那你去把他带这来,在诸位见证下问清楚。”
檀盛沉默,他不愿如此,这和当众审问凌景之有什么区别。
“你回去吧,也别再来了,乐坊底下的那些事,就此散了吧。”
檀盛在原地滞住,云知暖点点头,从腰间拿出当年檀盛抵押给暖笙坊的玉坠,一把拍在桌子上,拂袖而去。
“云……”檀盛看着那枚他母妃留给他的玉坠,他知道他这些年来能在暖笙坊筹谋,皆因为云知暖和他母妃的关系。
刘君则见状上前安慰檀盛
“殿下,您别生气,云姑姑亦是要考虑到整个乐坊。”
“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檀盛问刘君则。
檀盛觉得刘君则的沉默似乎代表了一切,自嘲般笑了笑
“乐坊里都是我的家人,可凌景之在我心里亦是家人。”
刘君则面色尴尬,他其实没有这样想,他甚至没有想。他一向都是无条件听檀盛安排或者两位姑姑的需要做事,如今这几个人意见不合,他着实觉着两边说的都有理。
“君则。”楚元歌叫了束手无策的刘君则先行离开,刘君则带上门出去之后楚元歌上默默收好桌上的玉坠,而后将檀盛拉回到座位上。
“喝杯茶。”楚元歌在檀盛眼里,往往比云知暖要温柔许多。
见檀盛平复下来,楚元歌道
“我明白你对于你那小太监的情感,只不过你也知道,我们乐坊这么些年并不是靠情感才经营到现在。”
檀盛不作声,他自然明白,暖笙坊作为不接待那些脏东西的清坊,同时承载着一个暗卫系统,必然是依靠步步为营,处处仔细从而扎下了稳固的根基,而不是轰轰烈烈的莽撞或者让自己沉醉其中的感情。
“你娘亲若在,恐怕亦会考虑大局。”
“那句话是我错了。”
楚元歌点点头
“她说的那句你也别放在心上,这些年来,她从未将怨恨发泄到你身上。”
“我明白。”
“楚姑姑,陪我去看看我娘好不好?”檀盛又道。
“好。”楚元歌同意,去旁边拿了两坛美酒,又点了一盏可以手提的灯。
小时候的檀盛时常幻想自己娘亲是什么样的人,直到遇见了云知暖。檀盛还记得和云知暖熟识之后,被云知暖牵着穿过乐坊东北角一片竹林,那里伫立着一座被擦拭多次的墓碑,他得知这是她娘亲真正的埋骨之地,而皇陵里的,只不过是文官笔下匆匆两笔的空名而已。
檀盛和楚元歌来到竹林,虽然他经常到访暖笙坊,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上一回来祭拜,还是半年多前。
楚元歌看着墓碑,眉间露出几分悲色,而后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饮下,另一杯祭奠旧友。
反而是檀盛,每一次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的母妃祝时笙,在他婴孩的时候便离开了,因此除了乐坊这些祝时笙旧友的描述和画像,他没有真真切切的回忆。
檀盛明白那里是他的至亲之人,可除了能规规矩矩地为她行一次又一次的礼,好像内心再无旁的波动,檀盛失去了她的母妃,亦失为她悲伤的权利。
檀盛为她再一次行完祭拜礼,让楚元歌先行离开,而自己则是呆呆地坐在墓碑旁,他想要感受到什么,可依然是不喜不悲,只有对于当下之事无尽的焦灼。
天色已晚,檀盛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睡梦里好像看见他从旁人口中听说的那个二十多年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