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凌景之见檀盛房中灯已灭,蹑手蹑脚带着令牌朝着囿月台方向走去。
囿月台位于东宫东南侧,有一道独立于东宫墙外的门,因此不用进入东宫便能直接抵达。凌景之打量着囿月台的布局,上回夜访东宫好不容易翻墙进来去藏书楼,想不到如今却能拿着这木牌大大方方进来。
凌景之走进二进院落,拜会檀启。
“白天人多眼杂,因此叫你此时前来。”太子见到凌景之,放下手中的笔悠悠道。
“陈谨拜见太子殿下。”凌景之行礼,一边瞥见檀启桌上还有一堆没处理完的公务
“太子殿下这么晚了还在处理公务,着实辛苦。”凌景之虽然是客套话,不过太子一般寅时晨起,现在这个时辰确实是该睡了。
檀启平淡道
“本宫若去休息,谁来处理这些朝政之事。”
“太子殿下勤政爱民,是百姓之福。”
“你对本宫日后不必主仆相称,既然为本宫办事,你就是本宫的臣子,行君臣之礼便可。”
凌景之应下,这些虚名对他从来不是重要的,不管是当一位内侍还是幕僚,都是棋子罢了,他需得小心谨慎,不要牵扯更多才好。
太子切入正题
“凌相的罪名一共十二条,而其中有十条可以说是毫不沾边,本宫已经料理了当年那些造谣的人。”檀启一边说着递给凌景之一个名册
“看这些名字几乎都是一家一家的人。”凌景之翻开名册
“他们对你父亲做的事,无论是动手的御林军也好,言官也罢,这十项子虚乌有的罪,还有凌家遭受的灾难本宫都一一还给了他们。”太子道。
凌景之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害怕,这些人虽然罪大恶极,可名册上的人许多和他们都是不相关的远方亲戚,却也无端遭受灭顶之灾。
“你害怕了?”太子盯着凌景之。
“殿下替家父报仇雪恨,臣感激不尽。”凌景之低下头作揖,尽力隐藏自己的表情。
“这些还不够。”太子冷冷道,收好那份名册
“明日便调你来东宫,这样来回走动不方便。”
“殿下恕罪,请殿下允许我留在六殿下那,臣保证不会透露半分。”今早书院的事情还刚过去没多久,凌景之和太子联手本就对檀盛有愧疚感,若是再彻底离开檀盛,那他二人便再无可能了吧。
这似乎在檀启的意料之中,不管是上林那回,还是后来檀盛来东宫求自己,檀启早就发现他们之前的情谊不简单。不过这皇宫之中,再深厚的情谊也比不上自己重要,这位檀盛偏爱的陈谨,还不是答应了替自己办事。
想到这,檀启讪讪一笑
“本宫早已料想到你会拒绝。你们的关系本宫不在意,只是不能耽误本宫的事。”
“臣明白。”凌景之本就不会将这些事告诉檀盛让他陷入险境。
“本宫对待有异心之人,必然不会手软,因此就当是为了你自己,也当拿出点诚意。”檀启说着,递给凌景之一个小药瓶。
“这是?”
“这是月下兰,服下后需要每四十九日服用解药,否则将浑身无力而后昏迷,更有甚者将血尽而亡。”
凌景之咽了咽口水,这药将会让他永远无法摆脱太子,僵在原地。
“本宫许你留在檀盛那,不过你要用檀盛的动向换解药。”
太子的疑心病和掌控欲很重,凌景之皱了皱眉,檀盛于太子而言,能有什么威胁。
“殿下,六殿下在宫里始终无权无势,每日就是去御书院和骑射场,想必没有什么重要的动向。”
“无妨,他吃了什么饭,见了哪些人,只要是他做的事,你一五一十告诉本宫。”
“殿下,恕臣不能够答应。”凌景之跪下道
“好吧,那你这第一颗解药,便先留在本宫这了。”
什么意思,凌景之脑中一震,回忆起那一日山海楼,太子递过来的茶水。想不到这檀启,早就有了完全的准备,而现在檀启手里那个小瓶,不是毒药是解药。
“凌景之,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檀启说完将药瓶放在桌上。
凌景之明白,他现在没得选,曾经入宫没多久的他见识过月下兰的威力,若是真的毒发,自己恐怕连命都保不住,更何况其他的事。
凌景之上前拿过药瓶,打开看到一颗小小的红色药丸,他还在想怎样逃脱太子的局,甚至利用太子,却不料早已经深陷其中。
“此前种种,原来早已入殿下的局。”
太子笑,甩了甩袖子将手放到凌景之的肩上
“莫要背叛本宫。你要知道,解决一个不起眼的皇子,对本宫来说不是难事。”
檀启这是琢磨到檀盛对凌景之的重要性,用毒药和檀盛作为双重保险,引凌景之入局。
檀启一向喜欢先下手为强,对于刚反应过来的凌景之,是一副上位者赢家的姿态
“你需要回答本宫一个问题。”檀启道
“你可知凌相手中,曾握有精兵数千人,而兵符却不知所踪。”
凌景之想起来当年凌丞相的罪名之一,包含潜藏私军,意图谋逆。当年没有查到兵符的下落,凌景之也不相信爹爹会有私军。
“臣不知。”
“潜藏私军,是因为当年有凌丞相身边的人出面作证。”
凌景之不语,太子继续道
“要想洗去这一条罪责,恐怕要确定这个兵符存在的真伪。本宫找到了当年的人,可惜那人守口如瓶,本宫得不到半点线索。但若是你作为凌家后人出面,恐怕能有不一样的结果。”
凌景之算是明白太子寻找自己的缘由,什么替凌守初洗去罪责,他真正想要的,是那枚莫须有的兵符。
“若能替家父沉冤,臣自然尽心竭力,只不过,臣能否知道那人的名姓?”
“常见安。”
凌景之调取脑中的回忆,常见安,这人是凌守初曾经的侍臣,后来凌守初成为丞相,他也被提拔为五品文官,凌景之隐约记得,小时候和这位常见安有过几面之缘。而再后来,他是揭发凌守初罪状的重要证人之一。
“臣似乎记得此人。”凌景之道
“很好,你明日启程随本宫去冀州见他。”
不在京中?凌景之记得常见安的府邸就在离自己家不远的地方,已经是京中常住人士,现如今居然被太子安置在冀州。
冀州虽然不远,但也需要一日多的车程,于是道
“殿下,臣不能擅自离开宫中。”
“因为檀盛?”
凌景之不语,太子冷笑一声道
“再怎么念着他,你想要的只有本宫能给你。”
“也罢,常见安近日也不便见客,只不过从今日开始,你要替本宫好好盯着檀盛。”
“殿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当年藏经阁的事,为何算到了家父头上。”
凌景之查看过天一阁资料,虽然都是片段式记载,但整理过后不难看出藏经阁是太子修建,最后却怪罪到凌守初身上。
檀启道
“看来你真的查到了不少。”
“想必殿下所说的还未查清的两件罪名,一件是方才的兵符,另一件便是藏经阁吧。”
“不愧是他的儿子。”
檀启笑了笑,多年前的回忆跳入思绪中。
---永隆十年,春---
东宫院内的侍从不知被打发去了哪里,那时候东宫中央的槐树还仅有一个弱小无比的枝干,看根系所在土壤的干裂状,已经多日无人照看,有些叶子些许发黄,不知道还能不能长大。
顺着廊道走入第二进院,才似乎有了人声,只不过是一阵子微弱的啜泣声。
“师父,他们为何如此。”年仅十五岁的檀启在被禁足两日后狼狈的跪在地上,乱糟糟的头发和沾满泥灰的衣服全然看不出太子的身份。
太子年少莽撞,贪污赈灾款修建藏经楼,禁足东宫,听候陛下发落。太子师兼当朝丞相凌守初上下打点后借着送饭的由头进来东宫,此刻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站在窗前,任由檀启抓他的衣角。
檀启虽为太子,可这整件事对他来说,也是似懂非懂,被手下有心的人稍加算计,糊里糊涂地用一大笔来源不明的钱财建设藏经楼。
原计划这藏经楼于万寿宴献于皇帝,然而涉世未深的檀启怎能算的过朝里一帮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于是结果就变成太子殿下用赈灾款建设藏经楼。
好巧不巧的是藏经楼在一周前起了火,工匠死了许多,同时这楼因为建在深山老林,百姓虽然没有伤到,可火势蔓延,滚滚的黑烟持续了三四日,曾经苍翠的踏青胜地变为如今死气沉沉的一片废墟。这位太子如今能好端端在东宫,已经是陛下念其年幼,从轻发落了。
“师父,父皇的性子定不会放我的性命,届时檀州便能取代我,我不能让他赢的如此轻松……”太子虽然能力尚未培养完全,野心和权欲倒是懂的。檀州是檀启的皇兄,比他大五岁,论文治武功许多都强于檀启,这次的事大概率便是他主导。
凌守初转身扶起太子
“陛下不会要您的性命。”
檀启眼泪还在脸上,绝望又哀求的看着凌守初。
“若不是听信了赵苑的话,怎会如此……我若是知道这是强制来的税,怎么都不会把它用来建藏经楼的。”
凌守初长叹一口气,太子幕僚赵苑,实则为檀州的人。太子一直不受到陛下的重视,而当今陛下颇信神佛之事,于是在赵苑的建议下,用这笔称之为剿灭山匪所得的银两建了藏经楼,想在半年后的万寿宴上献于陛下,以缓和父子关系。只是没想到,反而是火上浇油了。
“臣会为您处理这件事。”
“师父可是想到了什么应对之法?”檀启仿佛看到了希望。
“去面见陛下。”
“可我如今被禁足,怕是出不了这东宫。”
“臣一人去。”
檀启一愣,道“师父可是要为我求情?”
“是,也不是。”
“师父是何意?”
“殿下,您能否答应臣,若臣遭遇不测,您一定要成为一个好的储君,不要再走歪门邪道听信他人谗言了。”
“师父……”
檀启感觉不太妙,紧紧握住凌守初的衣衫。
“殿下,放手吧,其实您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您留不住我,看似是储君之争,实际上也是容不下这高位上的我了。”
除掉凌家无疑拔除了朝廷最大的一部分世家势力,中央的权力又多了一分,同时对那些喜欢结党营私的臣子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师父,对不起。”
凌守初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帮檀启整理了头发
“大殿下虽文武双全,却不通治国之道,殿下若是能够游说,当一个良臣是不错的。只愿殿下日后能够平步青云,给百姓带来安乐。早朝将至,臣告退。”
凌守初不舍得看了一眼檀启,走出院门又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晴空,坚定的向议政殿走去。
檀启表情麻木,久久跪在方才凌守初离开的方向,直到过了许久,听到陛下宣召的声音才缓缓起身。宫人们替他更衣,眼底只剩下干了的泪痕,平静地如一潭死水般盯着那件太子的华服。
我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凌守初不会料想到,没有了师父的檀启还是长成了偏执狠心的模样,檀州最后的结局是六年之后以庶人之身死于流放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