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
翠竹在风中沙沙作响,女娘看向石桌上自弈的谢安,小声道。
谢安将手中的白棋轻轻放下去,抬眼看向坐立不安的女娘,轻声道:“余姑娘可是忘了先前余府欲强迫你嫁人之事,若回了余府,难保不会出意外。”
他口中的意外指的是何事,惜芷心知肚明,怔了怔,面色黯然下来。
自那日谢安将她从李府带出来,已过去三日。这三日里,她缩在这间小院里,足不出户。
谢安那日将惜芷带回后,便匆匆离府,今日方才现身,只道:“李家不会再来找余姑娘麻烦了。”
他未进屋,得到惜芷回应后,便转身去了小院隔壁的竹林。
惜芷犹豫再三,跟了过来,这才有如今的局面。
“我没想过回余府。”惜芷犹豫道,“我只是担心李婶。”再者,念云筑终究是谢安的府邸,她怎能厚着脸皮住下。
谢安道:“余姑娘放心,我三日前便派人知会过李家婶子,她知你来了上京。”至于惜芷离开之事绝口不提。
“我……”惜芷得了这话,心下一松,却还是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惜芷住在这里三日,已是叨扰,万不能再麻烦谢小将军。”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惜芷松了口气,眨着眼,期盼地看向谢安。
男人闻言,无声地笑笑,哪里不知她扯了这么多借口,归根结底只是不愿与自己再有牵扯。
“不麻烦。”谢安侧身躲开女娘灼灼的目光,募地起身,“余姑娘若是不想见我,我日后定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你便安心住下罢。”
说罢,谢安拂袖而去,徒留惜芷愣在原地。
“姑娘,起风了,快些进屋吧。”远处侯着的小丫鬟走上前,捋了捋风吹乱的头发,俯身道。
惜芷回神,目光落在石桌上的残局。她不懂棋,却也能看出白子让黑子围困住,已至绝路,再无破局之法。
“嗯。”惜芷回道,“走吧。”
夜里,惜芷让梦魇住,满头冷汗地醒来,她正欲起身,便听见外间传来说话声。
“她可睡下了。”
“回二公子,姑娘用过晚膳便睡了。”
“嗯。”男人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便听见一道细微的开门声。
脚步渐近,惜芷不知道谢安深夜过来所为何事,慌乱下竟是紧紧闭上眼,佯装已经熟睡。
谢安如往日一般靠坐在床榻边,借着窗外透过的月光,一寸寸打量女娘的眉眼。
女娘的手随意垂在床沿,手指纤细,指腹柔嫩白皙。
谢安入魔了般盯着,良久,伸手轻轻握住女娘的手腕,将其塞进锦被中。收回手后,他欲盖弥彰地摩挲着手指,试图留住那一抹温热。
谢安坐了很久,久到惜芷忍无可忍,她眼下困得很,却碍于这人不敢入睡。
“谢小将军。”惜芷揉着眼,装作被吵醒的模样。
谢安身形一僵,下意识想跑,却在女娘单纯茫然的目光中定住。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我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说完也意识到自己这理由是何其荒唐。自惜芷住进念云筑,谢安比从前更加难以入睡,闭上眼浮现的全是余惜芷浑身是血倒在自己怀里的场景。唯有在余惜芷身侧,他方能有片刻安宁。
连着几日过来都没能让人察觉,他便一时放松了警惕,谁料今夜让余惜芷抓了个正着。
谢安低着头,遮住眼底翻涌的占有欲,睁眼说瞎话:“我喝醉了,一时走错路了。”
惜芷面色一言难尽,若是方才没有听见门口的对话,她也许真的就信了谢安的说辞。不过,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些许淡淡的酒香。
“谢小将军可还记得白日所言?”
谢安一怔,嘴里满是难言的涩味,沉默许久,轻声道:“记得。”
他虽表现的很是平静,惜芷却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感。她咬了咬唇,因着慌乱力道没了控制,将唇肉咬得嫣红水润。
“我明日……便走。”
谢安恍若未闻,目光牢牢锁在那红润的唇肉上,一时呼吸声愈重。
“我要走!”惜芷见其魂不守舍的模样,误以为谢安装傻,一时气急,提高了声音。
“我不许。”谢安一时嘴快将心里所想吐露出来,对上女娘愕然的目光,一时僵住,忙木着脸道,“我是说,你若、若不愿留下,我不拦你。”
惜芷仓皇地点头,只觉得谢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愈发古怪。
翌日,惜芷早早便起来,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挎在身上,利落地便要离开。
临行前,她犹豫后还是去找谢安拜别,却是没见到人。丫鬟说是小将军一早便出门了。
好生奇怪,这人一大早竟不在府里。惜芷心里一阵狐疑,只得作罢。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谢安透过缝隙,摇摇目送女娘远去。
上京如往日一般热闹,街上人头躜动。惜芷沿着长街漫无目的的走着,避开人流走上一道冷清的拱桥。
她先前迫切地想回临祁,可从谢安嘴里知晓李婶无事后,便又没那么着急回去了,反而有些踌躇。
想必李家之事已经传回陈家,陈家的如意算盘落空,也不知如何气恼自己。
惜芷思及此,兀的冷笑一声,若不是谢安救了自己,她只怕已经悄无声息死在李府的后宅。
“听说那李家小公子前日夜里无故暴毙了?”有妇人压低声音道。
惜芷步子一顿,扭头看去,见桥下两位妇人正在闲聊,周围聚了一圈好事之人,皆是抻长了脖子听着。
她想了想,不动声色地靠近过去,倚着桥栏探耳偷听,面上装的若无其事。
日光高照,河面波光粼粼,惜芷听着耳边的八卦,探身看去,依稀瞧见几尾小鱼游动着。
“我听说谢小将军对那陈家大姑娘一见倾心,在大婚当日现身李家,将新娘子给抢了过去,李家小公子乃是气急攻心。”
有人质疑:“谢小将军对那余二姑娘情根深种,之前还在夜里掘坟,睹棺思人,怎会轻易移情别恋?”
惜芷默默抬手,捂住泛红的耳尖,已有些听不下去,只庆幸自己出来时戴了帷帽。
那妇人驳道:“怎会有假!我侄女便是在李家府里当差。据说,那陈家大姑娘与这位余二姑娘长得极为相似。”
此话一出,众人便发出一阵嘘声,难怪谢小将军不顾名声也要硬闯李府抢妻。
“谢小将军果真痴情啊。”有人叹道。
却也有人不屑:“替身终究是替身。”
……
惜芷作为其中一位当事人,在听不下去,忙捂着耳朵快步离开。待再听不见那些议论声,方才止步。
谢安掘坟之事,第一回听见她只当傅靖是胡诌出来唬自己的,眼下从路人口中得知,便再无法欺骗自己。
惜芷不知谢安想要做什么,捂着跳动不止的心脏缓缓蹲下去。
“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头顶响起一道温润的男声。
惜芷听着这道万分耳熟的声音,如遭雷劈。
余闲见这人久未出声,不禁蹙着眉蹲下去,又问道:“姑娘可是受伤了?”他方才远远便瞧见女娘蹲在角落,宽大的帷帽垂落下来,将其身形遮掩住,瞧不分明。
他本想着视而不见,却因着那白色的帷帽驻足,从前小芷也喜戴着一顶白色帷帽。
犹豫再三,余闲终是遵循本心上前。
他又耐心等了许久,才听见女娘细细的声音:“多谢公子关心,我无事。”女娘声音有些哑,颤颤巍巍的,哪里像是无事的样子。
余闲道:“姑娘当真无事?”
惜芷点头道:“嗯。”藏在帷帽下的脸皱成一团,眼底情绪复杂难明。她从未想过,竟会这般突然的遇见余闲。
再听到熟悉的声音,惜芷一面想躲,一面却控制不住油然而起的思念。
自打来到永安朝,便是余闲一直护着她。余闲是余家待她最好之人,也是她心底认定的二哥。
余闲看出女娘的抗拒,本该识趣地离开,却鬼使神差地留下来,不远不近地站在角落,看着巷子里蹲着的女娘。
惜芷久未听见他的动静,便当他已经离开,难以控制地有些失落。她拍了拍沾灰的裙摆,缓缓起身,伸手摘掉头上的帷帽,靠在墙上有些失神。
这一幕完完整整的落到余闲眼底,他骤然红了眼,死死盯着靠在墙角的惜芷,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力道大到手背青筋鼓起。
“小芷。”余闲无声呢喃道,忍住了上前的冲动,生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那日,他是亲眼看着小芷入葬的。余闲从前不信佛,惜芷死后,曾跪遍满天神佛,只求能将他的小芷还回来。
后来听闻谢安掘了坟,他一刻不停地赶去,只瞧见一个空棺,小芷的尸身不翼而飞。
他心底渐渐燃起一个不可能的猜测。小芷兴许还活着,只是不愿见他,这才躲了起来。
这些时日,他疯了一般寻找各处的道士,只求能寻得小芷踪迹。却一无所获。
惜芷走神片刻,叹了口气重新戴上帷帽,准备离开,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拉力,有人紧紧握住她的手臂,急声道:“小芷别走!”
惜芷不知自己何处露馅,让余闲去而复返。眼下僵着身子,干巴巴道:“你认错人了。”
“你可是怨二哥没有护住你?”男人声音低哑,哽咽道。
二哥哭了!
惜芷一时慌住,竟是不打自招:“我没有。”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却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