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捷与第二声仅是合作关系,而非隶属关系,安老师愿意指点是情分,缄口不言是本分。
陈一蓝不怕丢脸,只怕剧的质量不过关,所以她的意思也很明确,这波人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换。别说金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砸了她这个一流制作人的金字招牌。
闻子川走出录音室,安捷起身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一个月不见,你进步很大。”
“安老师,您为什么会让我配这个反派,我以为……”
“你身上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儿,我觉得你可以多尝试,配音也是表演嘛,拓宽下自己的戏路不也挺好?”
“嗯,我明白了,谢谢安老师!”
陈一蓝、苏灼送安老师出去的时候,闻子川和另外两位跟在后边。
安捷的声音就是特别好听,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听着他说话:“要是我那边的几个能像子川一样就好了,又有天分,又肯努力。”
陈一蓝听出来了,这是常规的“家长比孩子”环节,重在一个贬低己方、褒扬对方。但声优偶像们是她是同事,金总都没贬的,她贬不了,于是笑了笑,打算糊弄过去:“安老师,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安捷也笑:“第二声招揽人才的能力,我们可学不来。”
送走了安捷,沈均檬悄悄碰了碰闻子川的胳膊:“哇塞!你今天也太出风头了吧!”
“啊?”闻子川没反应过来。
“我第一次见活的安老师诶!试音的时候,紧张得我腿颤。”
郭天瑞在旁边提醒:“你不会不知道吧?闻老师和安老师合作几次了,暑假时候的声优剧就是他俩主演的啊,那人山人海的,太轰动了!”
沈均檬本想搭个胳膊在闻子川肩膀上,却被躲开了,他摇了摇头:“我还是学表演的呢,毕业后就没上过几回舞台,羡慕死我了。”
闻子川不擅长聊这些客套的,别人捧他,他挺不自在的,连忙说了句:“签了第二声,以后都有机会的,一起努力吧。”
相比于闻子川,程斯宙的班就更难上了。
文物修复是一件特别需要专注力、特别消耗耐心的活,而他心里有事,手上干着活,思绪却魂游物外。
这些天,子川先是误会他与徐漾的关系,吃醋生气;再是生病时,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喂水、喂药、喂饭;最后骗他说和同事吃饭,却拿个超市的购物袋装了一堆他爱吃的拎回来。
哪怕是块木头,也是根长了二十八年的木头,他怎么会不明白?
但这事,要怎么跟他说呢?
自己是个弯的,难道子川也是吗?
他爸妈知道他喜欢男人,难道子川的妈妈也认可并且接受吗?
程斯宙不否认,他第一眼见到闻子川就有心动的感觉,随着相处日久,对他的喜欢不减反增,只是他还没有作好让子川介入他人生的准备,也不想他们的关系给彼此的工作和生活带来麻烦。
可逃避不是办法。
他想找个机会,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这个说辞要怎么把握,才能不伤害到子川,也不让他们的关系就此变得疏远呢?
“嘶——!”程斯宙忽然痛得一抖,“师哥,纸巾给我一下。”
“怎么回事?”俞明一扭头,就看见他左手拇指上渗出一大块血红。
“没事儿,没注意。”程斯宙赶紧擦了擦血,幸好没沾到瓷器上。
“伤口深不深?要不去医院包扎下。”俞明手上的活没停,“动刀子的时候千万别分心,你看你那两个大熊猫眼,简直不在状态。”
程斯宙很怕疼,但更怕去医院,就这么点小伤,包扎的时间都能让程医生组织一场别开生面的三堂会审,务必要审清楚,他为什么走神、为什么没睡好、到底在想什么。
搁在平时,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不幸的是,今天蒋老在。
蒋韵礼一进门就看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冷脸说了句“你出来”,就给他拎到了院子正中的大树下。
“师父。”程斯宙耷拉着脑袋。
“你喊我师父喊了六年,该教的我都教了。咱们这行,手上的一举一动关乎到文物的安危,状态不好就回去休息,你在这硬撑,是打算再摔个盘子呢,还是碎个碗?”
蒋老的话说得很重,尽管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实际生了很大的气。
师父一直就这样,把文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俞明和程斯宙若是技术不到家,他不会责骂,但若态度不好,起了轻慢之心,他是一定要教育的。
“师父,我错了。我病好了,不用请假,组里事多,我得帮师哥的忙。”
“事情是多,但也不是非你不可!”蒋韵礼呵斥着,“你今天就老老实实地站会儿规矩,想明白了再接着干!”
院子里的动静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隔壁组的同事纷纷伸长脑袋,看着程大公子像个小学生一样,在树底下罚站。
有几位忍不住笑,小声议论着,说三十岁的人了,还得站规矩呢。
伤口痛久了,有些发麻,程斯宙默默在心底叹着气,思绪比脚边树叶交织而出的影子还要乱。
他的师父蒋韵礼,早年跟着他师娘林信的父亲林大师傅学书画修复,林家是南迁到灯远的,再上溯两代,他们先祖在紫禁城里给慈禧太后裱画。
那个年代,师父带徒弟,徒弟带徒孙,也是这么站规矩站过来的。
程斯宙已经习惯了,也没那么在乎脸面,可若子川真与他在一起了,是跟着他到程医生那受审呢,还是陪着他在蒋老这里站规矩?
眼前这个四面围合的院子,十几年间,翻修了两三次,是当年蒋安仪带他玩耍过的院子,也是他工作后,三番五次站规矩的院子。
四面围合,中有树木,分明是个“困”字。
四面围合,中有一人,分明是个“囚”字。
到了下班的点,程斯宙灰溜溜地回家,闻子川今天也没加班,他正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敲字。
“回来了?”闻子川盯着屏幕,敲完最后一句话。
“嗯。”程斯宙“嗯”得有气无力,随意抽了几张纸,把左手拇指上血洇透了的换掉。
白皙修长的手指,沾了红色格外明显,闻子川一抬头就看见了。
“怎么伤的?!”
“没什么,动刀子嘛,家常便饭。”
闻子川放下电脑,恨不得就地暴打他一顿,这么大个人,受伤了处理伤口也不知道吗?!
“流了好多血,自己包扎怎么行?怎么不去医院?”
“没事,已经不流血了,去医院多麻烦啊。”
上回生病,他坚持不去医院,烧是退得快,可一到晚上,他老是咳嗽,拖拖拉拉一周多才好,可见硬挨过去根本行不通。
“你可是靠这双手吃饭的,万一有个好歹……不行!你必须去医院!”闻子川态度坚持,抓起他没受伤的右手,拖着他往门口走。
程斯宙满心郁闷,又拗不过,挣扎间忽然一把甩开他的手,话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去医院去医院!你是急着让我爸妈知道,我俩住在一起吗?!”
闻子川愕然转身,眼眶顿时红了,否认着:“我不是……”
看他委屈得像个小兔子,程斯宙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他压抑着胸腔里乱走的气息,指了指沙发:“你坐,我有话跟你说。”
闻子川点点头,独自坐在沙发较短的那一侧,心想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子川,你谈过恋爱吗?”程斯宙认真地问,“不是有好感或者暗恋,是真正地在一起,确定情侣关系的那种恋爱。”
闻子川低着头,回答得干脆:“没有。”
“好,那你想过两个人在一起,未来会怎样吗?”
“未来指的是多久?明年、后年,还是七老八十?如果是明年、后年,我们还年轻,就还在一起,如果是七老八十,我们不还是能做个伴吗?”
“子川,这样不好。就算你不考虑你爸爸,也要顾及你妈妈的想法,等她年纪再大一些,周围的亲戚朋友都抱孙儿了,就她没有,她会觉得孤独。”
“我家没什么亲戚,我妈也没什么朋友,她平时就看看书、看看电视,或者种些花草和蔬菜,她与她自己相处得很好,从来不觉得孤独。”闻子川想起妈妈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或许她已经感受到了,“只要我真心喜欢,她会尊重我、理解我的。”
程斯宙没见过林寒贞,他想象不到,是怎样一位开明的妈妈,才会对儿子公然出柜这件事报以尊重和理解。
他犹然记得,自己不得已向父母坦白的那天,二老眼神惊恐,满脸都是倒霉透顶和难以置信,把面子看得比命重的程医生,一时气得胸痛,要不是被王女士搀去吃了两颗速效救心丸,恐怕要当场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程斯宙又问。
闻子川小臂搁在大腿上,左手捏右手,右手捏左手,他已经把最坏的结果都预想了个遍,一开口,嗓子就哽咽了:“嗯,你说吧,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