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劫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冰冷砖石。
太傅仓促的告罪声里,他舌尖抵着齿间残存的墨腥,唇角无声勾起一道讥诮的弧。
白玉阶上倒映着林霜雪青的袍角,如同云端垂落的一缕月光。
“臣弟……知错。”
尾音裹着恰到好处的颤意,睫毛湿濡——
这般凄楚模样,任谁看了都要怜他三分。
林霜广袖微动,染墨的指尖忽而抚过他发顶。
檀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漫进鼻腔,那力道轻得像掠过枯叶的风,却惊得林千劫浑身绷紧。
三岁那年被推进冰湖时,嫡姐也是这样笑着揉他发髻。
林霜见林烬脸色发白,忽而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方新墨:"三弟既爱习字,这方江南进贡的澄泥砚墨便赠予你。"
“多谢皇兄。”林烬挤出一丝笑,接过墨锭时指尖发颤。
林霜踏着青石宫道离去时,檐角铜铃正撞碎一缕天光。
雪青蟒袍的下摆扫过石阶缝隙里新萌的绿苔,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
廊下的小宫女攥着扫帚,痴痴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朱红宫墙转角:“太子殿下今日又化解了一场风波呢。”
“宽仁乃天子之德。”太傅捋着花白胡须感叹,转身对两位皇子肃然道,“尔等当以太子为楷模。”
林烬捏着澄泥砚墨的手指节发白,忽听身后传来细弱呜咽。
林千劫正蜷在地上捡拾碎纸,墨渍在月白绸衣上晕开大片灰黑,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雏鸟。
林烬踹翻脚边的笔洗扬长而去,器皿在砖石上滚出刺耳声响。
……
转过回廊,太子的寝宫“清辉殿”已近在眼前。
殿前两株老梅虬枝盘曲,这个时节已结了青涩的梅子。
林霜抬手拂过一枚青梅,指尖沾了晨露,凉意沁人。
“都退下吧。”他温声道,“本宫要静修片刻。”
宫人们行礼退去,殿门无声关闭。
“出来吧。”他对着空荡的内室道。
屏风后转出一个高大身影。
玄一单膝跪地,黑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面上覆着半张银质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近乎锋利。
“殿下。”声音低沉如古井无波。
林霜走到他面前,忽然伸手摘下了那半张面具。
玄一没有躲闪,任由太子冰凉的手指擦过自己脸颊。
面具下是一张英俊得过分的脸,只是右颊一道新伤还在渗血,破坏了完美的轮廓。
血腥气混着龙涎香在殿内浮沉。
他指尖按在玄一新伤处,暗卫统领的脊背绷成拉满的弓弦。
“江南道的水匪,就这么厉害?”
玄一喉结滚动:“是北狄弯刀。”
话音未落,林霜已掀开他浸血的夜行衣。
狰狞伤口横贯蜜色肌理,泛着诡异的青紫。
“箭毒木。”林霜眸色骤冷,从袖中取出青瓷药瓶。
冰凉的药膏抹过伤口时,玄一呼吸陡然粗重,汗珠顺着喉结滚进衣领。
林霜忽然轻笑,指尖若有似无划过他背肌:“三日前往太湖石缝塞松烟墨时,可曾想过会染上这等麻烦?”
玄一猛然抬头。
烛光里太子眉眼如画,唇畔笑意却让他想起月下出鞘的软剑——分明温柔,偏教人脊背生寒。
“殿下早就知道……”
“知道北狄细作混进水匪?”
林霜忽然俯身,明珠流苏扫过玄一颈侧,“本宫还知道,上月秋狩那支本该射穿我咽喉的箭,是你用袖箭打偏,这才误伤了礼部侍郎家的公子。”
药香蓦地浓烈起来。
玄一看着太子将染血的素绢投入火盆,跃动的火光在那张玉雕般的面容上投下阴影。
他突然握住林霜手腕,掌心温度滚烫得惊人。
“臣的命是殿下的。”
玄一眼底翻涌着黑潮,伤口因剧烈动作再度渗血,“但殿下不该拿自己作饵。”
林霜任他握着,另一只手抚上玄一眉骨那道陈年箭痕,露出些许怀念,“当年去白龙寺祈福,若不是你扑过来……”
话音戛然而止。
玄一突然将人抵在紫檀案边,狼毫笔架翻倒,朱砂溅上太子雪青的袍角。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唇,呼吸间尽是药香。
玄一喘息着去够太子的腰带:“属下……更关心殿下何时用那方澄泥砚墨。”
他记得清楚,那墨里掺了能让人慢慢疯癫的药引。
林霜低笑出声,忽然扯过纱帐缎带缠住玄一眼睛,“闭眼。”
声音温柔到可怕,“让本宫,给你一场好梦。”
当玄一颤抖着在黑暗中承接太子的温柔时,忽然想起六年前那个雪夜——
十四岁的太子殿下伸出手,把冻僵的小暗卫抱进暖阁。
从此小暗卫的眼晴里,就只看得到太子一个人。
……
蝉声在溽暑里撕开一道粘稠的口子。
林千劫被铁链绞在箭靶上时,正看见林烬指尖转着的金翎箭。
箭簇在烈日下闪着寒光,像极了他母妃被赐死那晚,父皇腰间玉佩折射的烛火。
“五弟抖什么?”林烬用箭尾挑起他下巴,“昨日往我砚台掺松烟墨的胆子呢?”
林千劫盯着三皇子蟒袍上张牙舞爪的金线团龙,突然想起去年冬祭,这龙纹曾沾过杖毙的太监的脑浆。
喉结滚动,他挤出带着颤音的笑:“臣弟……给三哥练靶子……”
第一箭擦着颈侧钉入靶心时,林千劫尝到了舌尖咬破的血腥。
第二箭贯穿袖管,箭杆刮过尺骨的剧痛让他眼前炸开白光。
当第三箭扎进腰侧时,他终于发出幼兽般的哀鸣——
这声音取悦了林烬,他大笑着挽弓搭上三支箭。
“父皇说了,”箭矢破空的尖啸中,林烬的声音混着蝉鸣飘来,“我的骑射该见见血。”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流下。
林千劫分不清是血还是失禁的尿液,就像他分不清耳畔嗡鸣是失血还是濒死的征兆。
铁链勒进腕骨的疼痛突然变得遥远,恍惚间看见林烬拿着什么凑近——
是御膳房装残羹的陶盆,边缘还沾着饭粒。
“吃啊。”林烬揪着他头发将脸按进馊臭的混合物里,“狗奴才不就该舔食?”
腐坏的肉糜堵住鼻腔的刹那,林千劫想起被按进太液池的感觉。
水草缠绕脚踝如同索命的水鬼,而此刻压在后脑的手与那日如出一辙。
求生本能让他疯狂吞咽,哪怕胃部痉挛着将秽物顶到喉头又被迫咽下。
“真恶心。”林烬甩开他时,镶玉扳指在额角划出新月状的血痕。
太监们嬉笑着给昏迷的少年套上狗项圈,铁质铃铛在锁骨磕出青紫。
黄昏的暴雨来得突然。
林千劫被扔在宫道积水里时,雨水正冲刷着箭伤翻卷的皮肉。
他听见林烬对侍卫说:“留口气,秋狝还要他当活靶子呢。”
镶金线的靴尖碾过他手指,指骨断裂的脆响湮没在雷声里。
雨停时,宫灯次第亮起。
林千劫用肘关节撑着地,像条蜕皮的蛇般向前蠕动。
铁链拖过青砖的声响惊飞檐下麻雀,血水在身后积成小小的湖泊。
每移动一寸,箭伤就涌出温热的血,与粗粝地面摩擦的伤口里嵌进沙砾。
第一次昏过去是在崇明门拐角。
醒来看见月光将蟠龙影投在脸上,仿佛某种嘲弄。
他咬住舌尖保持清醒,却尝到更多血腥——原来口腔早已被自己咬得千疮百孔。
清辉殿的灯火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林千劫的指甲已全部翻折。
他试图抓住汉白玉阶上的螭纹浮雕,断裂的指骨却使不上力。
最后三级台阶,他是用额头抵着地面,靠脖颈力量一点点蹭上去的。
“救……救救我……”
嘶哑的气音惊动了廊下画眉。当值宫女掀帘时发出的尖叫,成了压垮意识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千劫栽倒在冰凉的玉阶上,恍惚看见一角雪青蟒袍拂过门槛。
他拼命伸手去够,却在触及前陷入黑暗。
……
孔雀蓝窗纱后,林霜指尖摩挲着玄一带来的记录——
戌时三刻:目标于崇明门苏醒,耗时二十七息完成方向辨认。
亥时初:途经梅林时撕扯中衣包扎腹部箭伤,布条浸血速度减缓。
亥时二刻:在清辉殿前喷水池饮水,有短暂呕吐反应。
附:三次昏迷间隔时间分别为两刻、三刻、一刻,意志力评估甲等。
药童正为阶下昏迷的少年施针,银针扎进合谷穴时,那具残破的身体仍会本能抽搐。
“殿下要留吗?”玄一为他披上外袍,呼吸扫过耳际。
林霜望向窗外被暴雨打落的石榴花。
鲜红花瓣陷在泥泞里,像极了阶前少年斑驳的血迹。
“且看他醒来第一句话说什么。”太子吹散药碗上的热气,“若是求饶,便不必再留。”
话音未落,地上的人突然痉挛着咳出血块。
林千劫在剧痛中睁眼,涣散的瞳孔费力聚焦到太子脸上。
他染血的嘴唇开合三次,最终挤出的却是:“我要林烬……死……”
玄一感觉殿下按在自己腕间的指尖突然收紧。
他看见林霜俯身时,腰间羊脂玉禁步垂落的流苏正悬在少年眼球上方——像柄将落未落的剑。
“很好。”太子用绢帕拭去林千劫眼睑的血渍,声音温柔如三春絮语,“从今日起,你与本宫同席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