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夏油杰看向她,脸上挂着他最招牌的眯眯眼笑。灯将他散乱的头发和一身血迹毫无保留的照出来,他带着隐晦的期待望向孕育他的女人,面上乖巧的像那个带着完美成绩单回家的优等生。
“已经四点了。你又去了哪里,怎么还回来了呢?”母亲甚至没有走近他,带着从疲累的浅眠里被惊扰的恍惚,看她的孩子。一条羊毛披肩裹住她开始在时光里变质的躯体,她将披肩紧了紧,没有让开通往屋内的路。
“是高专的那些任务呀。”夏油杰越发公式化的笑着,手搭在厨房台面上。他清楚的看着女人在他触摸大理石的瞬间颦眉。“我以为您已经明白了,那些与咒灵的战斗……之前我升职时夜蛾老师也向家里打过电话。做一些调查和除灵的事,我上的就是这样的学校呢。”
“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母亲简短的总结道:“半夜在街上游荡,制造很大的动静,最后引来警察,学校像是废弃的什么庙,还在——说是东京——其实就是连工厂都没有的郊区。”
“如果您这样认为的话。”夏油杰顺从的笑了,“那就是这样的工作吧。”
他看着女人疲惫、失望又冷漠的脸:“您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回来吗?”
他说这话时甚至偏了偏头,方便母亲更好的看见他侧脸与脖颈上的血迹。
“能是什么事呢。”母亲将双手抱在胸前,俯瞰他:“终于在东京混不下去了吗?这个时间,回我们家。我和你父亲已经商量过了……那么多来历不明的钱,你是惹了社会上的什么人,要把麻烦也带给我们吗?你就这么恨我们。”
夏油杰的眼睛颤抖了。他笑的越来越用力,轻轻回答:“的确。我回来,是想劝您和父亲和我一起搬家的。我制造了不得了的麻烦,即将被咒术界通缉。作为我的直系血亲,很多咒术和诅咒都可以被加诸于我的亲·生·父·母呢……您和父亲最好避一避。我认识一些人,顺利的话。”
他眯着眼看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在她看来简直是一种挑衅,继续说着他在短短几秒内想出但的确能实践的计划:
“如果您愿意。我能送您暂时去海外,任何您想去的国家都可以。母亲的话……夏威夷?连巴黎也是可以哦。住所,工作,文件。”他越说越带出自嘲的语气:“还有最重要的钱。足够你们生活十年,所以您要去收拾东西了吗?”
他的母亲失望至极,脸上出现了让夏油杰都感到胃部轻微痉挛的,看陌生人的表情:
“你从小,从小就满嘴谎话。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满头都是血。你知道吗?那年你的那个所谓的咒术高专来招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嘴里面都是些连上门推销的都不会说的胡话,我真想报警——我为你报过那么多次警——现在看在我还愿意站在你面前和你说话的份上,你。在我叫人来之前,”她指向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的女孩们:“带着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出去。”
夏油杰捂住脸,低低的笑出声。这样的笑和面前冷漠的女人让两个孩子被吓住了,美美子鼓起勇气扑倒夏油杰附近,拉住他的手,却还没来得及再有什么动作——
客厅的灯也被人打开了。窗外的晚风越来越急,树被吹动,叶子稀里哗啦的摇着,影子印在于冷灯下诚实的照出一个中年男人的玻璃落地门上。
“夏油杰。”中年男人沙哑而有威重的声音响起来:“你回来做什么?”
“父亲。”夏油杰轻叹:“您也在家呀。”
他终于动了。少年越过挡在厨房门口的母亲,不再看她一眼。浓重血腥味熏的让母亲下意识皱起脸来,想抓住少年胳膊的手终究垂落回身侧。
“我一直没有和您说过,”父亲在夏油杰站在身前时才意识到,这个被他忽视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已比他还高:
“您的工作的来历。您一定觉得是一个奇迹吧,眼看着家里的财务出了问题,自己一直工作的公司却卷入债务风波,即将倒闭。您甚至没有和母亲说过,您是怎么拿着公文包出门……然后在公园里干坐着的。”
“真是奇迹啊。”夏油杰的笑越来越硬,少年磅礴的情绪好像马上能翻涌上来:“那些日子里,您甚至会将怒火发泄在母亲和我身上。但是,在您进一步滑落以前,您居然找到工作了!”
他停在自己的父亲之前,像是想看清这个男人的脑中究竟有什么,带着怜悯盯他的眼睛:“那是一份虚假的工作。入职以来,我以为您已经感觉到了。您薪水的源头……”他在这时转向自己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却没有再看她的脸:“这个家的支柱……”
“……是咒术界。你们还能住在这栋房子里,过着优渥的生活,”他一字一句的咀嚼自己说的话,自己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似的:“是因为我在赌上性命和咒灵搏杀啊。”
屋里静的落针可闻。窗外的暴雨落下,响雷加入夏油杰无休止的耳鸣。他看着已经转为赤色的父亲的脸,看着他凸出的眼珠,怒张的鼻孔,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个沉默的权威矮下去;他再看向惊诧的母亲,她求助的愚钝的目光,刻薄的半张的嘴。他终于笑起来,大笑,笑到发不出声音。
“我一直在想,能生出作为咒灵操使的我,您和父亲中,总得有一位有米粒大小的资质吧。”夏油杰最后说,面无表情。“您明明知道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啊。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他看向母亲,“为什么看不见我呢?”他感受着父亲在他身边越来越粗的喘气。
但母亲也动了。面对在夜半浴血归家的儿子,她愤怒的冲上前,像是要捍卫什么只有她自己看得到的东西一样,狠狠的挥出胳膊。她的所有动作在面前的特级咒术师面前都粗陋而充满破绽,但是夏油杰任由她上前——用全力扇在了他的脸上。
“向你父亲和我道歉!”体面的妇人几乎在尖叫,“这就是你想说的?你一直都可以做一个好孩子,但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在说什么?明明,我的儿子不是这样的——你以为养家是多容易的事情?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你初中时做的那么好,现在却成了个脑袋不清楚的混混!”
夏油杰被她打的偏过头。耳鸣变宽了,粗暴的挤进他的耳道,头被尖锐的痛苦逼的要发疯。但他深吸一口气,吐出来。
“父亲,您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有很大的麻烦。请您上楼收拾东西吧,”他说着恳求的话,眼里却一片冰冷:“趁着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今晚必须走。我马上联系黑市那边的人,最迟等到日出,我必须送你们离开日本。”
他的父亲却无法听清夏油杰说了什么。巨大的耻辱找上他,中年男人愤怒的要发疯,他居然随手抓起客厅餐桌上的花瓶,像是要显示什么,狠狠砸在地上——
“胡说!”他的嘴在疾速的张合之中吐出唾沫,连发音都破裂了:“我没有——!我他 妈的已经是主管了,主管!怎么可能?你这个小崽子——你懂什么?!”
好像室内的所有人都将滑向癫狂和暴力的深渊。
父亲摔完了花瓶,好像还无法发泄心中的愤怒与恐慌,转身抄起身边的椅子摔在地上,再摔在地上,喘气的声音让夏油杰想到狗,猿猴或者猪。
他冷漠的看着父亲砸完东西,只感到一片麻木。但男人对空气的攻击好像为女人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她发疯般推搡着夏油杰,身上的羊毛披肩在混乱里滑到地上,被少年隐忍着后退的步伐踩出一个刺目的血脚印。她好像才意识到少年浑身是血,终于崩溃的尖叫起来:
“你滚,你滚!你这个疯子,你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乖巧,听话又能读书,他是去东京上高中,上大学的!他以后要读法律,”她一句一句勾勒出逐渐清晰的形象:“我的儿子一定很有出息,我们才不会搬家!我们可是要被儿子接去东京的,”
她终于疯了:“滚出我们的家!你这个杀人犯,疯子,恶魔!带上你那两个不知道怎么来的野崽子,你快滚啊!我从来没有生过你这样的——”她竟然在恍惚中抓起茶几上放着的水果刀,这把刀给了母亲无尽的鼓舞,她就这样挥起只削过果皮的刀,用保养得当、戴着镯子的手,刺向眼前浑身都是血的——
她的动作停下来了。女人颤抖着跪在地上,眼中流下生理性的泪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她的手晃出残影,膝盖被花瓶的碎片扎出满地的鲜血,水果刀也哐当落在地上。
在最后一秒,她都看不清挂在自己脖颈上的粗麻绳,只是很绝望的用手抓向自己的金项链,眼睛一点点翻上去,直到最后的空气也被挤出她的肺。
“夏油大人,”两个女孩相互拥抱,扶着彼此走向客厅,神情坚定,明明还害怕的剧烈颤抖:“……不准伤害夏油大人!”
夏油杰愕然看向他才救下的两个小咒术师。美美子收到鼓舞,非常大声的宣告:“没有人可以欺负夏油大人!这次,美美子和菜菜子会保护你的!”
看着都没有五岁的小女孩眼中满是骄傲。她就这样杀了一个人,但却一点都没有恐惧,甚至都不犹豫哪怕一瞬间。是啊,她毕竟才看见全村人以最像邪典电影的方式在面前化为灰烬——夏油杰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亲手从笼子里救出的小女孩……
我都教了孩子什么啊。
他想。终于,枷场山的尸堆追上了他,他颤抖着看面前女人的尸体,这句尸体和某个被干净的切下来的头重合,都是一样带着死光的眼睛,开合的嘴,无声的咒骂他——
他的父亲终于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一起简短的命案。
父亲在极度惊恐中发出奇怪而滑稽的声音,摔倒在地,四肢并用的向后爬。他再也不认识眼前熟悉的少年了,他疯狂的抓着身后的玻璃门,终于退到了暴雨倾盆的小院中,想要大声呼救。
夏油杰麻木的眯起眼笑起来,脑中最后一根弦也断了。他随意召唤出一只咒灵,看着咒灵骑在父亲的身上。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屋外的天暴雨如注,阴云密布。这很好,夏油杰漫不经心的想着枷场村冰蓝的大火和漫天宇宙星空,这两样东西都融化成了他此生见过最美的眼睛。
他再也没有资格被那双眼睛注视了。乌云吞噬夏油杰的天,只留他站在永远等不到朝阳的一户建。十年,或是一瞬。哪里有什么区别?夏油教主笑着看向坐在他面前,谈论着什么计划的女人,她的脑袋上有明晃晃的缝合线。
悟。他想着那双眼睛,要透过盘星教黑压压的主殿看到什么:……最后,请让我在神的眼睛里化为烂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