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火烧起来时,是蓝色的。
夏油杰牵着两个小孩的手,静静的看着枷场村燃烧。火的源头是什么?是哪碗泼洒的油灯,还是谁家没看好的灶呢?火的温度究竟有多炽热——能将他仔细熨过的制服燎出一个个黑褐色的洞,能让他散乱的头发扭曲、焦臭,那能比得过他脸上溅的血吗?
左手边的小孩已经不再发抖了。血糊在她的脸上,和脏臭的旧裙子结合为一块完美的抹布。等下要去给她找件新衣服穿,夏油杰机械的想着。女孩子要穿什么?啊,刚刚好像跑过去一个女孩。那女孩穿着新裁的碎花布裙子,发型已经在绝望的追逐里乱了,看不太清楚。
右手边的小孩,在看见碎花裙连带着粉色凉鞋被咒灵撕碎时疯狂的挣扎过。夏油杰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但当他俯身抚上她的肩膀时,女孩发出了独属于幼兽的尖啸声。夏油杰只能一遍遍拍打她的背,带着他最温柔平和的笑容,反复告诉她没事了。撕咬,捶打和猛蹬终于变成脱力的死寂,女孩绝望的看着他,眼神——和身边所有崩溃的村民一模一样。
最后,他们都放弃了挣扎。残肢和流露的内脏糊满夏油杰走过两次的黄土路,放好血的人肉也是健康的粉白色。当火终于燃起,不可否认的,在呛人的尸 油味以外,夏油杰闻到了烤的恰到好处的肉香味。他和两个孩子都还没吃晚饭呢,他这样想着,看向炊烟升起的方向。
是他调服的一只一级咒灵。屠夫的头被很有想象力的黑色塑料袋套着,穿着胶鞋、围裙和被血染色的皱衬衫,正倒拖着一具处理好的□□向某户人家走。夏油杰打量着那具□□——肋骨带着白筋和粉紫的薄皮外翻在空气中,内脏已经被处理干净了,看着像半扇猪。然后他看到了人的手,像橡胶玩具一样被地上的石块颠的颤抖。
屠夫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身,对主人沉默的点点头。它随后关上了那户人家的门。门里传来菜市场里肉摊上常有的动静:清而闷的剁肉声。
夏油杰再次蹲下来,将两个小孩揽入怀中。
他轻轻的宣告:“不用再害怕了。刚刚你们看见的,都是猴子。猿猴,那些曾经欺凌你们的物种,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在这里,只有我是你们的同类。”
然而他的眼睛里还是只有虚无。
小孩的脸都埋在他的肩膀里,夏油杰放柔声音,卸下所有的防备去拥抱这两具温热的躯体。
这时,他的视线对上了滚到他面前的、刚刚还在放声咒骂的女人的脑袋。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布满障翳,血丝爬上温蓝的瞳孔,眼皮耷拉下来,直直的看向夏油杰。她涂抹了艳俗口红的嘴痴愚的半张着,暴露出无力被唇肉包裹的烂牙。一些干涸的黄色呕吐物沾满肥硕的下巴。
“只有我是你们的同类。”他重复,声音虚浮:“看,这就是最好的证据——百鬼夜行。你们听说过百鬼夜行吗?”
出乎意料的,一贯沉默的黑发小孩先回应了他:“是百物语吗……?”
“嘛,是不是呢。”夏油杰找回了他最招牌的眯眯眼笑容:“百鬼夜行中,各种妖怪,也就是咒灵,将集结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巡视它们的领地。”
“像庆典那样?”金发小孩也带着颤抖的声音加入对话,那双带着水润的大眼睛里有了灵动和好奇。
“就是庆典。”夏油杰肯定,示意孩子们抬头看天:“看,那只咒灵。像不像漂浮的大气球?”
于是两个小孩像两只被暴雨淋湿的小猫崽般挤作一团,用还闪着微光的眼睛看向天空。稀薄的黑烟无法掩盖山里深蓝的夜幕和漫天星河,可以飞行的咒灵适时围过来,让小孩发出惊叹的叫嚷:“——狸猫!”“独眼怪!”“被子?不对,是幽灵!”“稻草人……”
惨叫已经逐渐平息了。夏油杰带着孩子,如同准备为奇怪的云彩命名般一只只展示他丑陋而畸形的咒灵。
枷场村在火焰里燃烧,那火焰在他看起来像蓝色的鬼火,引他去地狱的幽灯。耳边是木质建筑屋在火中被焚烧殆尽的声音,但是夏油杰闭眼时,听到的却是小孩、女人和男人的惨叫。惨叫逐渐变成尖啸,尖啸在极度的惊恐和绝望里凄烈的不似人声,像是——
教堂里轰鸣的管风琴。风琴声被夜色稀释,仿佛身边的真的是篝火,仿佛头顶的仍然只有星座。孩子童稚的想象里混着笑声,焦臭变成温和的棉花香。他带着两个孩子慢慢走向村口垮塌的牌匾,踩过几个大字:枷场村。
“他们……不会再欺负我们了。”黑色头发的女孩看着黑色头发的少年,声音里还有数星星的雀跃,但更多的却是迷茫。
“没有人能欺负你们。”夏油杰回过神,下意识的回答女孩的问题:“之前的日子很难熬吧,因为这些猿猴看不见,就被人群称作怪物……”
“他们……他们还把妈妈关在屋子里。”金色头发的小孩突然急切的补充:“妈妈病了,但是他们不让妈妈出来,也不准我和菜菜子出去找东西吃。后来妈妈就不动了……”
夏油杰的手收紧了,又突然意识到他身边簇拥着的是两个孩子,于是拳头强行松开:“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他像说悄悄话一样,怀抱两个女孩,形成最坚固的三角形:“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了。你们可以活的自由又肆意,你们将有真正爱你们的家人。”他的声音逐渐变实,梦境于是落地生根:“呐,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金发的女孩看着他,带着犹豫和纯粹的信任:“我是美美子,枷场美美子!”
“……菜菜子。”
“是吗,美美子和菜菜子。很可爱的名字,”夏油杰带着肯定拍拍两个小孩的头:“我是夏油杰。”
“在咒术师的世界里,名字是最短的咒。既然交付了彼此的名字,我们就再也不会走散了。”他轻哄着两个孩子,勾住她们的小指,摇了摇:“约好啦。我会带你们回家的。”
乘上那只会飞的咒灵,向着远处城市的虹光进发时,夏油杰回头看了一眼。小村在黑夜里燃烧,蓝光照亮穹宇。冰蓝的眼睛里倒映着宇宙星空。
对不起,悟。他后知后觉的想着:对不起。我好像失约了……我再也不能回家了。
晚风,灰云,脚下的群山是起伏不定的黑色大海。只待一声尖锐的号令,它们便能一拥而上,将他的孤舟吞没。
风刮在他用咒力撑起的屏障上。
血已干涸,狂欢过的咒灵尽数回到他的体内。枷场村中燃烧的尸堆好像远远存在于某处断崖之上,俯瞰他,遥望他,它们生产的浓汁即将漫过他的脚,死去的眼睛成为脓液滑落的液滴,坠向他,要让他也成为其中亲密无间的一份。
风暴在远处酝酿。
咒灵窃喜着与他分享屠杀的满足。但,在那些压抑的瞬间里一点一滴积攒起的杀意已经垮塌了。他好像筑起在泥流中崩溃了的大坝,心中用恨和迷惘作为砖瓦筑成的高台也在大火中倒塌。
泄洪之后,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虚无,一座待填满的巨大深渊。
他在杀戮中得到快感了吗?
可是死亡来的是那样快,那样真实。壹佰壹拾贰个村民已经死在他的面前,里面甚至有婴儿。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夏油杰驾驭咒灵的双手颤抖着。正论理应出现了,将有某种惩罚降临在他身上。但是没有,除了他还在流逝的时间之外,所有崇高的仿佛都噤声了。
天地那么广。他不知道他要去哪。
回过神时,夏油杰愕然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将他带回了那座无法离开的房子。愈发繁盛的树,安眠的灯,屋内隐约可见的——他的房间,窗户外有不自然的锁,室内整齐的书和干干净净的桌好像就在他的眼前。他徘徊在无比熟悉的街道,就像一个不敢踏入圣所,在告解室前跪下的罪人。
如同他在升入咒高后的无数个夜晚里做的一样,夏油杰本能的转身,要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以前,逃离困住他的所有……
两个孩子跟在他身后,濡慕而湿漉漉的眼神追随他。
鬼使神差的,他将手按在门上。似乎留下了一个血掌印。锁轻而易举的被他破坏,夏油杰沉默着带两个孩子踏上他最为熟悉的,走过十多年的这段小路,噪点浮现在眼前,耳鸣如同空袭警报一样肃穆的拉长,再拉长。
他已不再像幼时一样尽全力放轻自己夜游后归家的脚步声,浸透尸液的高专校服如一席不详的黑袍,伴他回巢。
他记得儿时睡不着的夏夜。
推开窗户,轻巧的翻到屋檐上,屈膝,背贴着斜坡。左腿先发力,抓住树干,勾一下就好,双手挂在枝上,在手掌被树皮摩的发热后松开。脚落地时,膝盖处会传来带碱味的闷痛。不要出声,不要出声。面朝着花园的厨房被月光照亮,打开冰箱时总能看到冷灯和他最常喝的饮料,能偷摸拿出来喝一口……
夏油杰带着两个女孩穿过厨房。甚至连放菜刀和菜板的地方都没有变,淡淡的水迹和变黏腻的油覆在台面上。
他本能的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递给两个女孩。但是不对,夏油杰很仔细的翻找出他小学时母亲买的两个带着世纪初色彩的马克杯,将牛奶倒出来,放入微波炉。女孩坐在他没有料理台高时坐过的地方,看着他,就如同那时的他看向……
“杰?”穿着睡衣的女人推开厨房门,揉着眼睛,头发披散。她抬手按开刺目的白灯。
“杰,你怎么会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