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大早,楚越被电话吵醒。
这雨貌似下了一整夜,下得被子上都是潮气。
楚越拿起手机:“喂,哪位?”
“喂,是楚越楚同学吧?我是杨兆国,你老师今天出国,怎么不见你来送送。”打电话的是杨副校长。
楚越的脑子嗡地一声,甚至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只呆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老师出国?今天吗?”
“对啊,我们正在去机场送他的路上。你这孩子,都几点了还不见人。”
楚越猛地从床上爬起来,踉跄着想要下床,却被被子绊了一下,整个人狠狠摔到床下。
“唔,我现在就来,你让,你让老师等等我!”
“行,快点。”
楚越爬起来套上衣服就往外跑,早上出租车不多,又下着雨,他跑到大路上拦了半天都没拦到,好不容才打到一辆网约车。
车子在路上开得飞快,赶到机场,赵俞川还没过安检。
他在吴城没什么亲戚,前来送机的都是学校领导和跟他相熟的老师。
“出去换个环境也好,替咱们视察一下外国佬盖的楼。”有老师说。
赵老摇摇头:“不瞧了,瞧了一辈子,够了。”
“这不成,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这才哪到哪?”
“话说楚越那小子呢?以前成天跟在你屁股后头,这回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他踪影。”
赵老苦笑两声:“这小子生我气呢,气性可大。”
“我觉着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老师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扯扯袖子打断了。
对方打圆场说:“前两天毕业典礼,那个黎氏集团的黎总不也来了么,话里话外的,对楚越很是维护,放心吧。”
“他到哪里都招人喜欢。”赵老说,“他有没有问起我?”
“问了问了,追着问学校给请的护工有没有按时上你那去,问你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惦记着你呢。”
赵老终于露出点开心的模样,“我这一走,怕是要落叶归根了才回来。你们平日里帮我留意着他点,小孩没家人护着,我怕他吃亏。”
校领导呵呵一笑:“放心吧,学校跟黎氏有个医学中心的合作项目你晓得吧?原本对接人是他,后来黎总又说有更重要的项目交给他。可见他现在在黎氏混得不要太开。”
“再说了,他那一身的本事,谁能让他吃亏。倒是你,之前不还铁了心要留国内养老,怎么一下子就要出去了?”
赵老摆摆手,似乎不想多说。
“成,我也不问了,跟着女儿总比一个人强。”校领导拍拍他的肩,“老哥进去吧,我们就送到这。”
赵老点头,缓缓朝安检通道走去。
拐过一个弯,他看见楚越浑身湿漉漉的孤零零的站在一个大柱子后面,不知站了有多久。
两人视线交汇,一时间谁也没动。
赵老长叹一口气,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楚越擦擦眼睛,小狗似的跌跌撞撞冲到近前,扒着护栏眼巴巴地望着赵老问他:“老师,您不要了我吗?”
之前赵老的女儿喊过好几次让他出国养老,赵老都拒绝了,说他不出去,要是连他也走了,楚越就没人管了。
赵老没说话。
楚越使劲探着身子,“老师,我保证七号楼绝对不会流入市场,您别生我气,我错了。”
赵老走过去,没有回他的话,而是问他:“怎么又瘦了?没好好吃饭吗?”
楚越红了眼眶,“我就是没有好好吃饭,您管管我。”
赵老伸手轻轻朝着他的脊背拍了一巴掌说:“都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过几年就该娶媳......”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他,对你好吗?”
楚越知道他说的是黎自初。
他点点头。
赵老:“越越,老师老了,固执也自私,在这个事上没站在你那边,你别怪我。”
楚越红着眼睛使劲摇头。
“老师想最后问你一句,那些事咱能不能不管,就丢给黎自初自己去操心?”
楚越沉默。
赵老叹气:“你个傻小子?他什么都有,用得着你管。”
“老师,我心疼他。”
赵老无言以对。
他想说黎自初是天之骄子,你有什么好心疼的。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孩子大了,管不了了。你主意正,知道什么人该结交,什么人不该结交。回去吧,我得进去了。”
楚越伸手拉住他胳膊:“老师在外面呆得不开心了,就回来。”
赵老笑笑,从头到尾,这小子都没说一句让他留下的话。
他拍拍他的手,又揉揉他的脸,说:“往后好好吃饭,一日三餐要按时吃,吃饱,不能再瘦了。”
楚越歪头蹭了蹭他温暖手心,轻轻“嗯”了一声。
从机场回知春巷的路上,楚越就发起了高烧,司机看他不对劲,问要不要直接去医院。
楚越拒绝了。
回去小院,院门还开着,他吸了吸鼻子,一步一步挪进去,走到屋檐下的时候,他实在都不动了,就在原地蹲了下来。
天上又开始落雨,天色有些暗,雾沉沉的。
他在屋檐下蹲了很久,久到夜色漫了上来,久到邻居家开了灯,是橘黄色的灯,暖暖的,洒在地上,这让楚越想起自己第一次被老师领回家时候的场景。
那天也是晚上,他被老师牵着手带进单元楼,一脚一脚地踩着水泥台阶往上走,楼道灯也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他偷偷盯着老师的背影,那会儿他的背还没有弯,头发也没像现在这么白。师娘还在,所以他的衣裳总是板板正正没有一丝褶皱,香香的。
那天,师娘早早在家里做了一大盆红烧肉,可香了,在楼道里就能闻见油润的肉香。
那是他这些年吃过最饱的一顿饭,师娘和老师一个劲给他添饭添菜,他没出息地吃撑了。
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就没再出过那样的洋相。
师娘是去年生病走的。
楚越一直陪着,忙前忙后伺候,比他们亲女儿还上心。
他记得老师从得知师娘生病到把人送走,一直没怎么掉泪。直到有一天,他一个人把衣服熨平整了,笑着对楚越说,原来一个人也能把衣服熨好,他该表现得再拙劣些的。
那天,早已经是行业泰斗的老师捧着衣服嚎啕大哭,像个小孩一样。
也是从那天之后,楚越看着他的背一天比一天弯,头发一天比一天白。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老师经不起再多一场离别。
“楚越,你怎么不开灯?”
秦序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点拎着吃的摸过来。
楚越累得不想说话,就没搭理他。
秦序走进来,摸索着把院子里的灯打开,然后走到他跟前说:“我刚才去超市,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吃零食,就买了一些过来,你尝尝?”
说着,他挑了一袋薯片出来,撕开口子,递到楚越面前。
楚越推开,抬眸,冷冷地问他:“你满意了?”
秦序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楚越挥开他递过来的袋子,里头的薯片掉出来散落一地,“你逼我老师出国,这样就没人能查碧云华栖,对吧?”
秦序低头看着地上的薯片,久久不动。
“说话!”楚越怒吼。
他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踩着地上的薯片一步一步走到秦序面前,“说话!是不是你逼他走的?”
原本他以为是因为自己逼老师,他才放弃自己出国的。
可老师临走前嘱咐他,让他离秦序远一点,他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秦序的手笔。
“是我又怎么样?”秦序突兀地笑出声来,“要怪只能怪他太死板,但凡他松口不插手验收,我都不会动他。”
“我给过他选择,是他主动放弃的你。”
他让赵俞川自己选,留在国内可以,只要不插手验收;否则,就去国外呆着,死了再回来。
楚越艰难地喘息着,他胸口好闷,整个人像是要窒息了一样。
秦序还是没有放过他,“他根本不在意你,你做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
楚越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他垂着头,脊骨嶙峋地突兀着,有气无力地说:“你知不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老师了。”
“说什么最后一次,不就是一张机票的事。等事了了,我陪你去国外看他不就行了。”
“哈哈哈哈哈哈......”楚越突然笑起来,他一寸寸抬起头,明明笑着,眼睛里却都是泪,“来不及的,来不及了。”
秦序终于有些慌了,不知为何,他周身的血液随着他的话一点点凉了下来。他想伸手抱一抱他,又怕一抱就碎。
“你走吧,我困了。”楚越转身朝屋里走。
秦序皱眉,他觉得楚越的状态不对,跟了两步,却被他厉声呵止道:“不准跟。”
他立马停住,却也不敢马上走,只得在院子里站着。
天上又开始下雨,秦序挪了两步,站到屋檐下,扭头看屋里合衣躺在床上的人,薄薄一片,像一张纸。
那晚他站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