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瓦帝都。
某个阴暗的地下监狱里,真正的查尔斯·克里夫正双目无神地被铁链束缚在一张木椅上,他穿着早已脏乱不堪的衣服,头发被细心地剃光了,疯长的胡子和指甲却没人打理,也没人为他清理身体,看着像个潦倒的流浪汉。
在他椅子之下,则是一个铺满了整个牢房的魔法阵,仿佛正在汲取着他生命一样,正一呼一吸地闪烁着微弱的紫光。
尽管看上去与死了无异,但他确实还活着,只是失去了一切知觉,仔细听的话,偶尔还能听见从他喉咙里发出的轻微呜咽声。
一个金发蓝眼的中年女性打开监狱门走了进来。她像是个军人,姿态端正,步履从容,她的装束干练而低调,束成低马尾的金发,单边眼镜,设计与剪裁都极为优秀的金边暗纹红制服,黑手套,长军靴,还有腰间的一柄从不离身的礼仪佩剑,这样的搭配放在帝都的贵族中会显得可笑且格格不入,但即使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无人胆敢因此取笑她,就像无人会取笑闲庭信步的狮子——
更何况,她是亚莉克希亚·普林亚斯,普林亚斯家族的家主,同时,她也是莱瓦皇家魔法院的院长,皇帝陛下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那柄礼仪佩剑,既是她的剑,也是她的魔杖。
很快,她停在了牢房门外,隔着栅栏看向里面的查尔斯·克里夫。
两个月前,在将对新矿物样本的调查报告上呈给陛下后,陛下就对她下达了一项绝密任务:
不惜一切代价,从查尔斯·克里夫口中挖出所有关于这次航海和新矿物的信息来。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简单的任务,但随着调查的深入,他们开始感到棘手——即使使用了真言魔法,他们也得不到可靠的回答,因为所有人的回答都互相矛盾,至于航海日志,那上面的相关内容与查尔斯在接受初次采访时说的东西几乎一字不差,他们有理由怀疑,查尔斯和其他船员都受到了某种暗示,将“想象”当作了“真相”,于是航海日志也失去了可信度。
最终,他们唯有对查尔斯进行“记忆提取”,再尝试还原出他真实的遭遇。这算不得好办法,提取记忆会损害人体,人体受损又会反过来影响提取记忆的速度,加上记忆本就混沌无序,若要提取则必须全部提取——三十九年的记忆可谓海量,再加上他们还要对此进行解析、筛选、重组、还原……
而目前,他们从查尔斯和船员们身上得到的最有用的信息,或许是所谓的“人鱼宝石”:在航行中,船队一度迷失在茫茫的大海里,饥肠辘辘的船员们捕捉到了一条古老的人鱼,他们分食了人鱼的血肉,剖出了它的心脏——那是一颗拳头大的、奇异的血红色宝石,船员们似乎都相信,是这颗宝石指引船队找到了陆地。
严格而言,这是魔法院从目前解析出的记忆里拼凑出的“事件”,但至少,这个物件应是存在的,并被查尔斯带回了他的府邸之中。
一个月前,她向假扮成“查尔斯·克里夫”的部下克洛兹下达了命令,要他必须找出府邸里的“人鱼宝石”。
“感到荣幸吧,我的部下代替你死了。”亚莉克希亚冷冷地说,“‘你’的葬礼将在明天举行,从此以后,你便是活着的亡灵。”
这是仇杀?情杀?谋杀?她绝不相信身体健壮的克洛兹会死于突发心脏病,这定然是一场凶杀,而凶手几乎不可能是克里夫一家,他们一家都是没有魔法天赋的普通人,如今也仅剩下老弱病残。
谁能杀死克洛兹?
变形魔法会在人死后失效,且不论克里夫一家是否发现了亡者的真面目,若要隐瞒这件事,第三方的参与是必需的。
谁在欺骗世人?
亚莉克希亚又想起了那位最近据说正在翡翠城进行投资调研的白梦塔主人,克莱斯特。
她还记得下午进宫觐见时陛下那怒不可遏的表情,她想,或许陛下已经认定真凶就是克莱斯特了。
那狂妄的小子……
她不喜欢克莱斯特,但从与他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她其实不认为克莱斯特会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但如果不是他,会是谁?
亚莉克希亚想到了不少可能性,但又觉得都不正确。她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最后看了眼查尔斯,用转移魔法回到了她的办公室里。
已是傍晚,神官应该已经抵达了克里夫的住宅,她派去翡翠城的部下估计也该到了。亚莉克希亚看着窗外庭院中的大型传送魔法阵想,希望今晚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与此同时,翡翠城。
爱丽丝正推着空餐车走在克里夫府邸的走廊内。
为了让葬礼顺利举行,克里夫家紧急聘请了一些临时工,再加上远道而来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等来客的留宿,这座冷清了五年的府邸终于热闹起来,客房都差点不够用了。
好好地睡了一觉的爱丽丝也不好意思闲着,以侍从的身份帮忙接待客人,但她捏的那张巨帅的脸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不管是要她服务的还是来找她搭话的客人都特别多,甚至她刚才给客房送餐时,还有个男的问她今晚能不能来他房间……
做个人吧这可是葬礼啊!!!
她边腹诽边走,又想起刚才见到的熟面孔——
希诺镇的冬妮娅,或者说,现在该称呼她为冬妮娅·希伯尼子爵夫人了,半个月前,这对新婚夫妇在钢铁城埃斐威拉德举办了婚礼。
至于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听女仆长说,年迈的希伯尼子爵和查尔斯的父亲曾是非常不错的朋友,前几天他们还收到了子爵的拜帖,说自己正在邻城的度假胜地度蜜月,过段时间会携新婚妻子登门拜访。
爱丽丝感到百感交集。
她停下脚步,从走廊的窗口看向庭院里,正好看到老管家在指挥工人布置明日葬礼的场地,站在他旁边的则是半小时前抵达的神官贝玛,与她火一般的红发红眼不同,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柔和,和她身上陈旧的神官服谜之相配。
留意到爱丽丝的视线,贝玛也向她看了过来,两人远远地互相颔了颔首以示问候,又各自忙去了。
按莱瓦的殡葬习俗,在亡者去世后的第一个夜晚,神官将会为其祈祷至天明,以免亡者的灵魂在前往它的归处时迷路。为了避免亡者的灵魂对尘世产生留恋,这个仪式通常由神官独自完成,最多再由主人家安排一两个侍从陪同。
今晚,“卡尔·罗登”就是那个陪同的侍从。
爱丽丝将餐车推回到厨房,从新来的厨房阿姨手里拿到了自己的晚餐,看她帅气又礼貌的,阿姨还特意给她的晚餐里多加了一些烤肉。
她刚回到房间,黑鸟也从窗外飞进来,落到桌上变成了猫咪。
「爱丽丝,他们把尸体从地下室搬到庭院了。」
“神官验尸了吗?”
「对,她没有发现问题。没有人会想到那层粗麻布衣之下是用魔力直接修补的皮肤和心脏,你进步得很快。」
龙说着说着有些欲言又止,但要从黑猫的脸上看出情绪实在太难了,加上爱丽丝正在按惯例将晚餐分成两半,更是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以为这种做法会很常见。”
「唯有你这么做,爱丽丝。你的做法等于是将魔力‘拟态’成血肉,本质还是‘魔力’,是‘流动’的,‘活’的;而魔法则是将魔力‘转换’成血肉,但那样的东西只能是‘死’的。」
“这么说,我以后说不定还可以拿魔力捏人?”爱丽丝随口说着,将分好的晚餐推到龙面前,想想又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不过,没有灵魂,就算真做出了身体,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吗?”
「的确如此。」祂回答。
自昨夜那个叫维拉妮的小女孩来敲门请求帮助时起祂就有些不安,但祂既难以准确理解这种不安,也说不出这种不安源于何处,更不知道应当如何向爱丽丝表达。
“你不开心吗?”
爱丽丝将猫咪抱到怀里,刚才还在烦躁地不断乱甩的尾巴很快卷上她的手臂,她便改用另一只手去摸祂——来到这个世界后,别的不说,她撸猫的手法绝对是进步得最快的。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爱丽丝。」
“因为克莱斯特?还是那个假货?”
「不是。是更加……」祂斟酌着言辞,「更加怪异的东西。」
更加怪异的东西?
爱丽丝想起了早上在书房里的搜查。她没能找到任何与假货的真实身份有关的信息,也没有找到任何她好奇的与这次航海有关的资料,但若说一无所获……也不尽然,从这个假货调阅过的府邸平面图之类的档案来看,他大概正在这座府邸里寻找什么东西,因为找不到,他甚至考虑起了密室的可能性。
他在找什么?
她又想起了昨夜见到的凶案现场:那个假货趴倒在主卧的床上,背上插着一柄匕首,她过来时,鲜血已经染红了他身下的床单,而夫人正颤抖着缩在床头,手中紧紧地抱着维拉妮的玩偶兔子。
夫人说,是她杀死了这个男人。
但,凶手真的是夫人吗?
爱丽丝的目光落到面前上了锁的抽屉上。那柄完全刺穿了死者心脏的匕首此刻就放在里面,由于她处理得很谨慎,匕首上的指纹(如果有的话)应该没有遭到破坏,她身上也不曾沾染到任何血迹。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她都比她想象的要冷静得多。她猜龙可能是想让她尽快离开这里,但她只能向祂保证:
“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等葬礼结束,我就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