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橘红色的日头从西面将琥城渐次染透。

琥城的正中央伫立着恢弘的宅院，院墙比四周围的屋宅高出半丈，看上去虽壮观，却也有些突兀。

那宅院乃是武林五大世家之首，绝尘派林家的宅邸。

当初修建之时，整个宅院清一色地用了青砖黑瓦。放眼望去，但见屋檐层层叠叠，恍若海上波纹。虽给人庄严肃穆之感，可每每到了阴雨天，却也觉得沉闷压抑。

宅院西面的厨房里，我正在为墨轩准备晚饭。洗好的菜还没下锅，就听帮厨的老妈子一声爆喝：“林碧染，你怎么还没把这堆绿豆挑出来！”

虽说是帮厨，可在厨房里，那老妈子上不得灶台，只能做些砍柴挑水烧火的活计。

我皱了皱眉头，抬头见她叉腰站在厨房的门口，她见我抬头看她，便又是一声爆喝：“手脚麻利着点儿，大少爷今晚可是要喝绿豆粥！”

我心中不悦，可也知道与这老妈子较劲无异于自讨苦吃，便放下手中的菜，来到灶台前的簸箕旁，从混成一堆的芝麻绿豆里，把绿豆一粒一粒挑出来。

在林府呆了一十八年，像今日这种大呼小叫的情形我早已习惯。可真正让我不悦的是，此事明明是这老妈子的不是，可她却生生栽赃在了我的身上。

今日，那帮厨的老妈子来林府上工之时，把自己孙子也给带了来。

那孩子年方五岁，十分顽皮，一进厨房便到处乱窜。打碎了一摞碗碟不说，还把两麻袋和芝麻和绿豆推倒在了地上。

那老妈子怕克扣自己工钱，又嫌挑绿豆这活计费时费力，便把罪责归到了我的头上。

在林府，掌门林济舟的长子林乾向来看我不顺眼，管家正愁没由头向他献殷勤，便也不由分说地听信了那老妈子的话。

我皱了皱眉头，虽说这些老妈子因着一些原因，只敢在背后嚼嚼舌根，在一些活计上给我找找不痛快而已。对此，我也并不怯懦。

可若是我不听从，他们为了给我找麻烦，难免会连累到墨轩。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我突然听到厨房里另一个人怒道：“怎么跟二小姐说话呢。”

我一愣，扭头但见管事的老妈子从厨房里走了进来，道：“林掌门交代，绝尘派结交甚广，人多嘴杂，我们行事要注意分寸，面子上的事总要顾及。”

难怪，我心里想着，自嘲地笑了笑。

林掌门怎么会在意我这个女儿，不过是顾及绝尘作为五大世家之首的面子罢了。

帮厨的老妈子闻言，脸上立马堆起一副假惺惺的笑容，道：“二小姐，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屈尊把这些绿豆从芝麻里挑出来。”

我看了她一眼，便转回头来，继续一声不响地一粒一粒将绿豆从芝麻里捡出来。

这活计虽不算重，但蹲得久了，难免头晕眼花，腰酸背痛。

这时，那帮厨的老妈子已将厨房打扫完，和另一个老妈子结伴离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向同行人嚼舌根：“什么二小姐，还不是做些芝麻绿豆的活儿，咱们用得着对她那么客气？”

另一名老妈子立马“嘘”了一声，我偏了偏头，见那老妈子向帮厨老妈子使了个眼色，道：“可别这么说，这二小姐能耐大着呢……”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余下的话我没有听清。

我见二人离开，松了口气，慌忙直了直酸痛的腰背，起身为墨轩做晚饭。

等我拎着食盒从西院来到北院之时，天已黑透。

北院最偏僻的角落里，一处简陋的屋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我推门进去，一白衣男子正坐在床上看书，身上盖着薄被。

男子眉眼修长，面容绝美。他神色平静，仿佛一泓无风之时的深潭，见了心头便生出清幽之感来。

只是他的面容过于苍白，带着病态。

“墨轩哥哥，吃饭了。”我冲他说道。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察觉到人来，墨轩放下手中的书，关切地说道。

说完，他的目光又移到了我的手上，眸眼一震：“染儿，你的手……”

墨轩一说，我这才想起来方才做饭时太急，手被滚烫的锅沿烫伤。

我抬手看了一眼，只见一条暗红色的烫伤痕迹从手掌边沿一直蜿蜒到了手臂上。

方才我一心只想着做饭，便也没了知觉，此刻被墨轩提起来，只感觉伤处火辣辣地疼。

我赶忙将手藏在身后，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不碍事，过些时候擦些药酒就好了。在林府呆了这些年，这些小伤不算什么。”

墨轩闻言，修长的眉毛皱了一皱，眼睛里露出忧愁无奈的神色：“在我面前，你何必故意逞强？”

说着，他冲我伸出手来：“还不快些过来让我看看。”

我放下食盒，依言走了过去，把手放在了墨轩的手心。

墨轩一只手将我的手整个包裹住，另一手食指上沾了药，轻柔地从我的烫伤处拂过。

“疼吗？”墨轩抬起头来问我，眼神里满是疼惜。

我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有片刻的恍惚，但旋即便回过神来，摇头道：“不疼。”

我看着他皱着眉头的模样，慌忙又补了一句：“我不想你为我担心。”

“可我愿意为你担心，”墨轩一边说着，从药匣子里取出纱布来，为我小心地包好，“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这么逞强，能处处依靠我。只是……”

墨轩顿了一顿，眼神有些伤感：“我能为你做的并不多。”

听了这句话，此前在厨房里受的委屈突然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我的心里虽然甜甜的，但鼻头却有些酸涩。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笑了一笑，把眼泪忍了回去，“有你陪着我，我便已经很知足了。”

说着，我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笑脸来，抬起头看他。

墨轩看着我的表情，方才伤感的表情也温和了下来。可转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又变得促狭。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摆出一副冰冷的神色，手上却轻柔地为我将纱布系好。

我扶着墨轩下床用完晚膳，之后便把厨房混在一起的芝麻绿豆搬过来捡。

昏黄的灯光里，我一边捡着绿豆，墨轩一边从旁边为我读着话本子。

墨轩清凛的声音里，我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

意识模糊之际，我感觉自己似乎落入一片柔软的云朵之中，温暖又舒适。

***

醒来才发现，我又睡在墨轩的房里了，头还枕在他的腿上。我打了个哈欠，抬起惺忪的睡眼，见他放下手中的书，看向我，一双狭长的眼睛笑意款款。

墨轩的眸中带着三分柔情，三分伤感，我看得痴了，禁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脸。

指尖触感冰凉，我下意识一缩，睡意登时逃得干干净净。

想到方才做了如此尴尬之事，我慌忙直起身子，低下头，满含歉意地说道：“墨轩哥哥，又扰你休息了。”

他只轻轻一摇头，笑了笑，语气里满是温存：“不妨事，二小姐。”

听到这个称呼，我不悦地嘟起嘴巴，道：“都说了多少次，墨轩哥哥莫再叫我二小姐了。”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小了下去，嘀咕道：“在这个家里，有人当我是二小姐吗？”

墨轩显然是听到了，轻笑一声，便又咳了起来。我慌忙起身，倒了杯茶递给他，他点头接过。

一杯茶下去，墨轩的咳嗽总算是止住了。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他的身子越发不好，我看着他因为咳嗽而变得通红的双颊，心中不免担忧。

我皱了皱眉头，但见他抬头看向我，便勉强冲他做出一副笑脸，道：“往后，墨轩哥哥还是叫我染儿吧。”

“好。”他点头，又是一笑。

我看着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阴郁的心情也畅快了几分。

在林府，墨轩是我唯一的知心人，也只有他愿意对我表露温存。

因为，我这个所谓的“二小姐”并非林掌门亲生，而是捡来的。

据说，当年武林五大世家之首，绝尘派的掌门林济舟和长兄林懿在竹林中狩猎之时，意外见到地上有一弃婴。

那弃婴满身红光，似是发着祥瑞之兆，林济舟为了光耀门楣，便把那弃婴捡了回来，收做义女。

那弃婴便是我，可我一直长到十岁，却并未显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反倒惹出了不少麻烦，因此林家上下便对我愈发冷落。

虽说我在林家受到冷遇，但比起墨轩来，到底还是强些。毕竟墨轩的性命是他唯一的价值，可这唯一的价值，也像个玩物一样，捏在他人手中。

兴许是因为我们都身世坎坷，所以才对彼此格外怜惜。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脸颊突然一暖，我抬起头来，见是墨轩伸出手来，将我鬓角一缕散乱的发绾好。

见我看他，他脸上露出盈盈的笑意：“方才染儿睡着之时，时而嘟嘟囔囔，时而又撅着嘴巴，可是做了什么有趣的梦？”

我的脸登时一红，道：“墨轩哥哥，你、你居然偷看我睡觉……”

墨轩又是盈盈一笑，垂下眸子，神色平静安详：“都怪染儿，谁让你的睡相如此可爱。”

墨轩说着，神色里却带着淡淡的疏离。我和他相处十年，每次感到和他有所接近之时，都会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如此神色。

他似乎并非对我无意，只是碍于什么原因，才不得不做出如此举动。

我虽理解，但内心总归还是有些失落。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想起方才做的那个梦来。

方才睡着之时，我在梦中看到一处高耸的汉白玉台阶，台阶通向一处高台，高台上雾气弥漫，宛如仙境。两座巍峨的石柱耸立在高台之上，放眼望去，极不见顶。

有一通体碧青色的蛟龙和周身火红的凤凰盘旋空中，两神兽时而相合，时而相离，似是在追逐嬉戏。

突然，那条青龙悲鸣一声，口中吐出鲜血，便从半空跌落在了高台上。那只火红的凤凰见状，顷刻间便盘旋而下，扑在了青龙身上。那凤凰周身燃起熊熊大火，片刻之间，高台之上便被火焰笼罩。

墨轩听了我的梦境，神色似是有些怆然：“是我不好，给染儿念了太多有关四象的话本子，才让你做出这些奇怪的梦来。”

我趴在床沿，呆呆地摇了摇头：“可我总觉得，话本子里写的青龙和朱雀的故事像是真的，只可惜，那话本子最后是个那样的结局。”

墨轩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良久，我突然感到一只温润的手正在抚摸我的头。我抬起头来时，见墨轩的手放在我的头上，可眼睛却望向远处，神色十分悲伤。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紫衣人站在门口。来人身长玉立，颧骨高耸，眼眸无神。

墨轩见状，突然收回手，我“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向那人行礼道：“哥哥……”

林家的长子，我的义兄林乾冷然看了我一眼，道：“女孩家如此不知廉耻，说了多少次不准来打扰墨轩，怎的你就是不听？”

听了这话，怒火不由得从我心头升起。十多年前，是他把我当做丫鬟，三令五申地让我来照顾墨轩的起居。如今的我不过是在做分内之事，可每每他来找墨轩之时遇到我，都会说我“不知廉耻”。

可我不敢反抗，只得低下头来，道：“染儿知错了。”

“去吧。”他冲我挥了挥衣袖。

我咬了咬牙，微施一礼，低头走了出去。

关门时，我下意识看了墨轩一眼，墨轩坐在床上，神色凛然。见我看他，便对我露出笑意。

我冲他报以微笑，又把眼神转向林乾，林乾正在看墨轩，见墨轩在看我，便也转身看向我，皱起眉头。

我看到他的表情，虽然心中有疑虑，但还是赶忙把门关上，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