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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番外一 夜雨潇湘图[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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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姬绰。

她是师公绰。

还有一只红色的眼睛告诉她——

你是天命。

何谓天命?

是过去,还是未来?

一切都是虚妄。

早在梦境时,一切都注定了。

梦中她跪在朱漆大门外,御寒的衣裳被人剥走,藤条抽打脊背,她缩起身体,丢失意识。

“喂,这是在做什么!”一个稚嫩的童声发问。

管教的有些慌神,先问了好,答道:“手不干净,偷了同屋的银镯子还不肯认,正教训着呢!”

“哦。”应了一句,声音忽近了,想是从墙上跳了下来,定在她跟前,“银镯子?”

管教的道:“是。”

又问:“什么样式儿的?”

“雕四季……”

“我是在问她。”

问她?

跪地太久,四肢僵了,她试着说话,发出半个音节,失声。于是摇头。

“你不知道?”

还是摇头。

管教的抢道:“这小丫头眼瞎,手却精得很,小偷小摸的事情没少干!”

她总低着头,这时却有股力推她出声:“骗子!”

话里带哭腔,又尖又细,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她有了力气,直起上半身,朝管教的扑过去:“骗子!”

在场几个被她的反应惊吓住,竟忘了拉开她。

可她也是半大的孩子,能有几分力气。管教的扔了手中藤条,抓着她两肩,要将人带进屋里。

她惊恐,拼命地挣扎,咒骂,一歪脸,发狠地去咬捉住她左肩的手。

“哎哟!”管教的吃痛,丢下她,又俯身去捡藤条。

“喂!”

都忘了另个人的存在,这样一唤,咬人的,被咬的,都回过神,沉默下来。

“你叫什么?”

她晃神,忘了回答。

“我是阿婴,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抬眼,眼中一片漆黑,但她这样静静地望着,仿佛真的可以辨认出什么。

“……去哪里?”

“很多地方,我去哪里,你就跟去哪里。”

“……好。”

姬绰的天地是小小一方,她出现以后,姬绰的天地仍然是小小一方,不过慢慢添上了别的色彩。

直到他带来使花复生的咒语。

这是一句不详的咒语。

可她十分欢喜,假想出未来,又问:“姬绰,你愿意和我去郢城吗?”

郢城?

姬绰微笑。

和她一起。

“好。”

红色的眼睛再次降临,姬绰一直以为这是她智识未开时的恍惚噩梦。

可它真实存在。

“找到你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她用手触碰,虚无,空寂。

寒冷。

她瑟缩,环抱自己的肩。越发的冷,鼻间呼出雾一般的气。

“睁开眼睛——”

为何?

她睁开眼,讶然,她的天地除却黑白,何时出现红色。

是那只眼睛,它又回来了。

她见到瞳孔中一个华服的男人,他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我把我自己给弄丢了……我把我自己给弄丢了……。”

他太不安,以至过去许久,才发现瞳孔外她的存在。

“不行,不行,”他说,“你得替我去找它——”

“找什么?”姬绰问

他忽地停下,定定看着她:“我的心。”

她问:“我该去哪里找它……”

他笑了一下,摘出一只眼睛,用半空洞的眼眶对着她:“无妨,已经找到了。”

那只红眼被他托在掌心,发出令人晕眩的光。

她真的快要晕厥,漂浮着,悠悠荡在半空。她发觉自己成了那只红眼,高台之下众鬼伏拜,齐道:“曹大人——”

真人。

“你是姬绰?”

她由一名弟子领到他跟前,弟子悄声道:“真人问你话呢,快答。”

她心猛跳:“是。”

细细簌簌。

是他离开宝座,打量她。

“……”发现了异样,他挥手屏退弟子,待室内空了,才开口,“我有一项本领,你愿不愿意学?”

红眼灼痛,烧她的五脏六腑。

她迟迟不肯回应,他便无生息地等。

犹有千万只虫蚁在身上啃咬,每一寸肌肤透着深入骨髓的疼痛。

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寒,她屈服了,还是有别的考量。

“愿意的。”

呼——

一身轻,灼痛消失了。

“很好,”他说,“天眼已开,你可窥天命。”

“真人……”她说。

曹大人……

“何谓天命?”她问。

我是否是你的过去?

“窥得天命之后呢?”她问。

我是否是你的未来?

他笑了。

他身后虚无,空寂,悬挂一只巨大的眼。

他什么都没说。

……

远离梦境笼罩时,有过片刻欢喜。

姬绰钩住她的小指,隐秘兴奋:“阿婴,你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她睡眼惺忪,拥着衾被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说了句好,接着便等待。

取来蓍草,很快,卦象显出来了。

姬绰坐在黑暗中,孤身,身旁人消失不见,寝殿开始旋转。

她想抓住什么,徒劳,颠倒着重重摔在地上,骨头磕碰坚硬的石面,立时青肿。

青天白日,不知何时,天光亮了。可转瞬,飞沙走石,寝宫掀起怪风,吹落帷帐轻纱,她也就看见了。

看见了一片大火,看见了谁的死亡。

姬绰骇然,脸无血色,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但她还在等待。

她问:“怎样,是五百岁还是一千岁?”

姬绰慌神,一半的魂魄被截留在大火中。

“……肯定是我算错了……是我错了……”

她去揩她脸上的泪,温言安抚,将蓍草尽数扔下。

“睡吧,今夜我在,不会做噩梦了。”

姬绰心中苦笑。

梦境与现实纠缠,分不清真假。

夜半悄然,她赤足踩着冰凉的地面,一根一根,捡起蓍草。

一定是错了。

她穷尽一切,无数个过去,无数种未来。

为什么,每一个过去最终都前仆后继地奔向未来的死亡。

火光。

钟磬。

荒冢。

棺中躺着一只无心的鬼。

推翻,重来。

冒寒光的匕首挖开胸膛,剖出一颗心。

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有那么一瞬,姬绰忘记了呼吸。

是那颗心。

黑夜寂静,无声无息,她听见床榻之上,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

扑通——

是那颗心。

姬绰抬手,抚着自己的盲眼。指下用力,指甲陷进肉里,是痛的,迫使她挖眼的妄想停止。

“找到你了——”

姬绰低头,静静地笑。

这一回换她主动走向红色的眼睛。

“我看不见生路。”

“……”

“天命不可违。”

“……”

“可我不相信。”

那只眼睛借用旁人的嘴,千万个无面人开口。

满天神佛被遮挡了眼睛,满天神佛开口。

“你不相信?”

没有轻慢,只是疑惑。

“我一定会找出一条路。”

“……去吧。”

生路。

她们在既定的过去。

她会问:“我是阿婴,你愿意跟我走吗?”

“去哪里?”

“很多地方。”

“好。”

又一次。

她会问:“姬绰,你愿意和我去郢城吗?”

“好。”

他们在未来。

皇城凉亭,春日负暄。

“不如就算……我们几个的死期。”

而自己。

自己会趋向前。

眼在灼烧。

玉石俱焚。

“殿下浑金璞玉,暗然日彰,置之死地而后生。”

宝玉自此流离。

“那么,阿婴呢?”

自己会转向,叩首:“阿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从此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愿你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她们在未来。

蘅山祭典,坠入海底。

它将成为无数未来的起点。

它是唯一一条生路的起点。

当第一轮血月升起,崇寿宫宫墙内的菩提树落叶飘飞,她迈向守墓人的命运,而她将踏上无心鬼的归途。

“我是谁?”她会说。

自己会回答:“你是褚英。”

“那么……你又是谁?”

自己站在火中,是日夜黑白的交界,与她相隔甚远。

“我是过去。”

他们在未来。

丧幡竖起,沉厚哀痛的钟声从皇城最高的一座楼台响起,悠长不绝,贯彻夜晚的郢城。

红色的阴霾短暂消逝,宝玉囚于深宫高墙之内,飞星划破天际,烁着隐约暗淡的尾光,转瞬即逝。

该上路了。

她将在心底对自己这样说。

远赴战场,尸骨高垒,她从黑鸦嘴里抢出一块腐肉。

艰难地拼凑,众鬼在一旁问:“这人是谁?”

她不语。

鬼探脑瞧了一眼,又说:“他已经死了,你拼凑出他的尸骨又有何用?”

的确,他死了,他的四肢被长枪砍断,他的面孔被战马踩碎,他的两只眼睛顺着血汇成的溪流漂进了大泽。

她按图索骥,一点一点地拼凑。

他回来了,用他狰狞破碎的面庞看着她:“……姬绰。”

她笑,将一块玉珏交与他:“去做一个盲眼画师吧,一百年后去宛州,把它送给第一位与你同船渡河的人。”

“然后呢?”

“然后……”她说,“阿婴会回来的。”

他们在未来。

最后的未来。

她去找他,他身形潦倒,不成模样。

“是你。”他目光压在她脊梁,冷若冰霜。

她直视:“我有一计,可令中郎将再见她。”

他阴沉的骨摇撼了一下,冷风激荡他宽大的袖袍。

“……郡主未往生?”

“一只无心的鬼,如何往生。”

他静了:“要我怎样做?”

“招魂,入酆都。”她定定说着,“告诉阿婴,去往生海。”

往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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