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捧着好不容易寻来的妖丹,妖市的小贩为她处理好许多,淋着血气的妖丹最后成了一颗萦绕虚影的珠子。
她一路小心照料,生怕它有个好歹。可逼近安置着李息的荒庙,尚且隔着一段距离,她却顿步不前。
地上一滩乌黑的血迹,半干。
褚英眼神瞬间凌厉,抓着剑冲进庙中。神佛的笑在灰白蛛网下显得牵强,她的呼吸也牵强,唯一一点好处,或许是不必将半颗心放在照料那颗珠子上了。
庙中不见李息,佛像座下血迹延伸到庙外。
鬼是无血可留。
她揩过混着血的泥土,放在鼻下轻嗅。
“鼹鼠。”褚英有了定论,血迹的主人不是李息,而是在华亭遇见的那两只偷画贼。
于是原路返回。
妖市那小贩做下一笔大生意,尚沉浸在发家致富的美好憧憬里,哐的一声,面前的桌子连同遮挡的雨篷陡然一震,一柄冒着寒光的利剑拍在桌上。
小贩堆起笑:“客人,是妖丹有问题吗?”
褚英打断他:“带我去见你们的山君。”
小贩诧异:“啊?”
她变脸:“不肯?还是不能?”
小贩道:“我倒是乐意给您引荐,可您见我们山君,是为了……”
她还是一副凶相:“纠葛不深,非要论起来,或许我算是它的债主,原本想慢慢算清账,如今看来,我不得不去见它了。”
小贩犹疑,退让半步,不肯领着她去,只点明了一条路,反复告诫:“山君古道热肠,一向好客,你要见他很容易,我劝你再想想,别与山君结怨。”
褚英只是沉默在听,将身上的现银都给了他,循着他指的方向,往一座云雾缭绕的深山而去。
蓝田三面环山,西面的敞口连通华亭。
临到山腰处,褚英向远处眺望,蓝田宁静祥和,而靠近华亭处,隐隐有黑气自地心冒出,浓云凝聚,在两郡交界的上空久而不散。
山雨欲来。
轰——
一声炸响,褚英眼皮猛跳,尖锐的刺痛从眉心开始蔓延。
她以为是变天,下意识回头寻找声音来源。
天将落雨,是华亭的风吹来了。
褚英正想着,又是一道轰隆巨响,这回听得分明,声音源自密林深处,这回巨响之后,还夹杂着几道痛苦的哀嚎,极为短促,像突然给人扼住喉咙。
褚英加快脚下速度,果然在前方山路上遇上两只抱柴的妖怪。
两小妖听见身后动静,停了步子,打量一眼褚英:“你是哪个?好面生,我在蓝田没有见过你。”
褚英风尘仆仆,从华亭逃往来早已狼狈不堪。她摆出一副天真相,抓着衣角道:“我是华亭逃来的雀精,想投奔山君。”
两小妖身形小,孩童模样,闻言便笑:“华亭来的?”
“是。”她低头,不时怯怯地望眼他们。
两妖凑着脑袋,稍说了几句,其中一个指着褚英,对她道:“山君体恤你们,对投奔来的小妖是很照顾的。今日正巧碰上大喜,你这道随我们上山,不可轻易走动,等今日的观礼结束,我们会带你去拜见山君。”
褚英埋着头,细细道:“有劳二位。”
跟着两小妖,越往深处,妖气越发浓郁,其中杂糅着几抹血腥之气。
群妖已至,静默无声,所有目光都落在正中一片空地。
空地正中该是一座坟,却未垒土,未立碑,只一把红纸伞歪斜地插在泥泞土中。
伞前站着的自然是山君,他闭目凝神,口中喃喃有词,不能听清他念了什么,每一句完毕,他掌中托着的物件便亮眼一分。
轰——
最后一句,山君霍然睁眼,掌中物腾地升起半人高的火焰。
山君扬声道:“蓝田妖族献上至宝,恭迎鬼王!”
红纸伞扑闪,似乎是对他的回应。
山君抬手拍掌,火焰中一人一物逐渐显形。
“一死灵,一生物。鬼王求的,我们都寻来了。”
纸伞周身泛起荧光,接着飞出无数条细长的红线,束缚了火中的人与物。
褚英却站不住,朝着烈火走了几步,不禁道:“李息……”
火中的人是死灵,似有所感,抬眼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火中的物是生物,红线穿破它,绕着圈,使它悬在空中,将落未落。物上有黑洞,有青山,有溪流。正是夜雨潇湘图。
图中白衣发出低低的哀声,困在画中,困在火中,直至红线穿破他画中日月。
一阵风吹过褚英的脸,她仰面望天。
雨终究是落了。
视线重新放在火焰中,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凝固,群妖消失,红线织成一张密密的网,雨仍在落,落在红线上,像是拨动古琴的弦。
唰——
没有遮蔽,褚英被雨水浇得彻底,耳畔尽是嘈杂的雨声。
她后退,触到谁的肩。略感惶然,雨雾蒙蔽了眼,她收回步子,转而寻求别的方向。
四处都拥挤,她被一群无脸的人推搡。
他们撑起白色的伞,迫她立在伞中央。
山白了。
远处落雪,这处下着冰冻的雨。
冰天雪地,大雨磅礴。
嘀——嗒——
嘀——嗒——
嘀——嗒——
红伞木柄插入地。褚英的眼被白伞遮挡,她快要失去两眼的觉察。
嘀嗒的脚步近了,从亘古遥远的雪山降下,一瞬近在咫尺。
是一柄精造的伞,檀香木的柄,八十四骨。
殷红的伞被人拾起,缓缓地,伞面倾斜,又浮动。
那人排众来到她的身边,她瞳孔倒映密密麻麻的白色伞面,唯这一柄,是殷红。
雨不再击打她的脸,湿发贴着脸侧,水珠顺着她脸庞滑落,砸地。
嘀——嗒——
一声又一声,像这人撑着伞朝自己走来的时候。
“阿婴。”伞下人笑了,红色的影子覆盖住他们。
褚英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掌心湿凉,触及脸上皮肉,她心惊——自己还活着。
褚英也看着这人,许久,仿佛肩上负着的山终于移走,她呼吸,像新生之后的第一次呼吸,将她卡在嗓子眼的声音一同送了出去:“是你啊。”
伞下一对盲眼,静英英地回望。
“在等我吗?”
“……”褚英笑了一下,“以为快要等不到了。”
盲眼中有光闪烁,转瞬即逝。
“姬绰——”
“嘘。”姬绰打断她,手放在她的肩上,带着她转过一个方向,“天命不足畏惧,对不对?”
姬绰指着远处的雪山:“你瞧,这是你走出的生路。”
雪山上空乌云密布,天雷滚滚。
褚英惊觉,这哪里是雪山,分明是华亭——是华亭垮塌的那座云上宫殿。
“只是还差一点。”肩后的声音道,“差一点,你就可以自由。”
褚英想回头,被她制止:“朝那个方向去吧,那里有一只鬼,他蒙蔽天地太久太久,久到以为没人记得那个故事。你要往前去,告诉他你还记得。”
“往前去,然后呢?”
“然后——”她忽然止声,掌下用力,推着褚英走动。
她嘴唇在动,褚英尽力听了,如何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又努力辨她的唇形,拼凑出半句话——
“我们都会帮你。”
我们。
一死灵,一生物。
是那位三生轮回的中郎将,还有困在夜雨潇湘图中的瞬息褚策。
轰隆——
褚英恍然,白纸伞和无脸人消散,她仍旧在蓝田密林山中。华亭的黑云蔓延至此,云中有一人,貌伟然。
群妖溃散,华亭昨日,又于今日蓝田重演。
她不再逃了。
“曹大人。”红丝牵住她的手指,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那人朝她一瞥,眼风所及,如坠深渊。
她紧着牙关,迎上:“真人。”
他不为所动,并指朝她的方向一点,霎时便有滚雷砸落,将要触及褚英时,红纸伞腾地而起,抵在她身前。
“好,很好……”云上之人开口,“人间国千百年未有鬼王显世,我欲一并绞杀之。”
褚英停步,微微眯起眼,望着光中裹着的曹大人。
“你既已剖走我的心,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他颇讶然:“我赶尽杀绝?”
他笑了笑,从云中漫步而下:“你早该消散世间,七窍玲珑心送你几世逍遥,你还不知足?”他并不将蓝田众生放在眼里,“至于她——”
曹大人微动,一道金光没入红纸伞:“一只眼睛而已,妄想窥见天命。若她还想做她的鬼王,天地之间,便不会有她的容身之所!”
话落,曹大人的身形猛然壮大数倍,宛若天神,合掌诵咒,群山摇撼,万物变色,滔天洪水汹涌袭来。
日月暗淡无光,天地倒悬,一息之间,他们又回到往生海。
水面平静,他眼中无悲无喜,静静观赏着她的发顶被死水淹没。
“……”
许久,他松了一口气。
他欲成仙。
现在这样便很好了。
他丢了一只可窥天命的眼,可他找回了他的七窍玲珑心。
世间再没有了她。
没有一个人会记得。
没有一只鬼会记得。
他只要静静地等,等待下一个一百年。晚一点也无妨,他找回了曾经弄丢的自己。
曹大人最后扔下了一道目光,往生海埋葬许多枯骨,这里是众鬼的坟墓。
他转身要离开,可就在他抬步的一刹那,海中倏忽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手的主人在对他笑:“曹大人,你怎能这样抛下我就走……”
你怎能这样抛下我就走……
衣裳让水浸湿,好像几百年前,曹大人还是曹大人,人间国的百姓为他立生祠,念唱他的清廉与才能。
那晚亦如此时,暴雨忽至,他收好伞,将州牧请入内,又换下沾了湿气的披风。此室隐秘,无人知晓。
二人畅聊,无话不谈,为他将来官运亨通铺路。
将要离开,州牧惊呼一声,掀开桌布,里面缩着一个乞儿。
她为躲雨,竟藏到了这个地方。乞儿瞳孔晶亮澄澈,被捉住时,面露惊惶,却还抓着手里的食物不肯挪动。
曹大人上前,对州牧道,大人不必担心,在下自会处理。
他处理好了。
过去十五年,他将一切都处理得妥帖。
又过十五年,酆都的鬼差赶着驴车来接他。
经过奈何桥,牛头对他道:“曹大人,你看那边。”
他便看向那处。
“这个小鬼守在这里三十年,顽固不堪,就是不肯走啊。”
他一时兴起,下了车,去瞧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娃娃。
岂料他刚靠近,小鬼抬起头,两眼勾着他,怯生生地说道:“曹大人,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她乌发乱遭地堆在两肩,此刻她仰面,便露出颈脖上乌青的勒痕。
他要走,小鬼抓住他。
牛头马面见状,下车呵斥,她不肯松手,鬼差一个推她的肩,一个掰她的手。她还是不肯松手。
隐约有那么一刻,她手指松动,曹大人心中一轻,接着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来不及细想,两鬼差搀着他上车。
“快请,快请,切莫耽误了时辰,九重天来的仙君还在等您呢!”
像是丢了什么,曹大人回头,只见她迷茫地坐在原地,捂着心口,痛极。
他丢了什么。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你是将自己给弄丢了!
————
灵台混沌,一切都是空的。
褚英想动,浑身乏力,好似从前埋在地底,五感闭塞,她只消做一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记得的鬼。
可是不对,她分明抓住了。
“咳……”
她声音哑了,尝试弯曲手指,绕在指间的红线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