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鹭滩虽然名字有个滩字，却不是河滩，而是高山湖泊之畔，需得一路向上跋涉山路方至。

一路上风光明媚，不时有农人在地里弯腰伺候庄稼。

眼睛好受，脚却受罪，路上走得十分艰难，小路崎岖，山石嶙峋。

穆晴穿越过来后，四处御驾亲征，体质已是锻炼得很不错了，仍走得气喘吁吁的。

中途休息时，顾维朗递过来一个水囊，穆晴喝了一口，只觉一股馥郁的甜香之气从喉咙慢慢渗入四肢百骸，疲劳也被冲走不少。

她忙又喝了一口：“好香甜，是桂花和人参？”

顾维朗道：“体弱之人，若要行远路，往往气虚，可切参片泡水补气。怕你觉得味道苦涩，加了少许桂花和蜜水。”

穆晴甜蜜一笑，正要说什么。穆晃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上：“顾将军想得周到，谢谢啦！”说罢便伸手来要。

顾维朗递给他另一个水囊，他喝了一口，咂嘴道：“这味道也太淡了些。”

穆晴笑意更深：“白开水，自然味淡了。”

说罢，两人撇下穆晃，继续往上爬了。

穆晴一边走，一边想着，那张泠当年就是个隐忍的性子，等会见了未必会马上发难，自己最好能避开姚十娘，找个机会好好给他道歉，把话说开。然后再毕恭毕敬请农神娘子出马，替大历培植优良稻种。如此逐个击破，则大事可成了。

尽管一路安慰自己，看着前方山路尽头的一排木质小屋，她还是有几分忐忑，脚步不禁慢了些。

顾维朗回头看着她，轻轻紧了紧她的手，微微点头，似是在说：“不怕。”

穆晴见了，只得又鼓起勇气，继续往山上走，暗暗期望等会儿不要太社死。

冷不防听到一声：“蟾光？陛下？！”

穆晴停住脚步住，侧头看去，只见山路一侧那茶林中站着的，不是从前那个倒霉的探花郎张泠又是谁？

在他旁边，还有一个女子，正在给张泠擦汗，见张泠唤人，也正一同看过来。

这位女子身材高挑健壮，头束最普通的蓝花布巾，仍显得脸色红润有光，双目炯炯。张泠被她一衬，倒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了。

这位定是农神娘子姚十娘无疑了。

“陛下？”姚十娘看了看张泠神色，往前一步，朗声问：“你就是那个强抢了臣子上床的女帝？”

穆晴一窒。

这么直接的吗？

后面的穆晃因摔过一次，正一瘸一拐地跟上，听到这话，脚下一滑，又摔了个跟头。

他听到了什么？女帝强抢臣子上床？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到女帝沉痛地一颔首，道：“是。”

穆晴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提前想好的台词全没用上，只磕磕巴巴道：“那时是我一时糊涂，所幸并未……造成大错。不对……当然，这种行为本来就是错的，我此来正是来道歉的。”

穆晃听着，当场石化，这竟是真的！

那边，姚十娘满脸不同意：“一时糊涂？你可知道，泠郎他因为受此惊吓，差点从此不能人事。幸好后来我们……”

话说到一半，张泠扑上来捂住了她的嘴，满脸通红：“十娘，这大可不必拿出来说”。

可已晚了，在场的几个人把这“不能人事”四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并僵在当场。

穆晃双眼瞪得滚圆，目光不住地在女帝、张泠、姚十娘三人之间穿梭个不停。

穆晴听闻，也感觉好像有天雷在头上滚过。

原来这姚十娘说话风格惯来如此豪放，那她方才对自己张嘴就问，也不算是针对自己了。她甚至对张泠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她嘴唇动了好几次，方组织好语言，道：“这位娘子，我实在是对不住你……你们。”

说罢，站直以后，郑重其事、方方正正地鞠了一躬。

起身又道：“若有需要，我请宫中太医院正为张公子诊治。道歉的礼物，我昨日已尽数送至张府，期望可略表歉意之万一。”

姚十娘和张泠有气在身，见了女帝并未行礼，实际上按大历礼数，已然十分大逆不道。

他们也没料到，这女帝竟然愿意当场承认，而且道歉的态度也十分诚恳，一时倒不知如何行事了。

姚十娘犹豫片刻，拉过张泠的手道：“你前番作为如此荒唐，如今又来道歉，不会是又要抢泠郎回去吧？他与我已私定终身，我劝陛下不必费劲儿了。”

穆晴此时已习惯了姚十娘夸张的心直口快，并决定投其所好：“不，我已痛改前非，不会做那荒唐之事了。”

说罢，也学那姚十娘，拉起顾维朗的手，示意道： “我与顾将军也私定终身，万不会觊觎张公子了。”

姚十娘听闻，顿觉放心，点头道：“如此便好。”

但是在场之人，只有她一人觉得这是“便好”，其他人都再一次僵在了当场。

顾维朗原想，若见了张泠和姚十娘两人，定要缓和几句，替穆晴说说情。谁料自从突然碰见以后，便一直插不上话。

如今他看着自己突然被穆晴拉起的手，一时间满脸通红，震惊中带着甜蜜，害羞中又带着几分恍惚。

为什么突然事情就拐弯到这里来了？

他转头与张泠的目光对视，张泠的眼神如此复杂，饱含震惊、恍然、怀疑、甚至好像还有点同情，顾维朗又顿时觉得百口莫辩。

如今要说些什么比较好？顾维朗看向穆晴，她都这样说了，自己是不是应该言辞恳切地表一下忠心？

最终，他站到了女帝身旁，含笑点了点头：“是。”

一旁的穆晃身形晃了一晃，他已被这接二连三的话雷听得麻木了，只觉往后再听到什么都不会感到惊奇。

姚十娘在众人之中最为怡然自得，她满意地看了看穆晴顾维朗二人，道：“既如此，反正泠郎的毛病已好了，我们就此揭过吧。”

说完，转头征询一般看了看张泠，张泠麻木地点了点头。

穆晴已掌握了与姚十娘聊天的关键，便是直切要害。

她也不矫饰，放开顾维朗的手，当场从随身的荷包里倒出一把稻谷来，凑上前去问道：“我方才听张公子称你为十娘，敢问可是农神娘子姚十娘？”

姚十娘点头：“我是姚十娘，不是什么农神娘子，那个只是邻里们给我起的诨号。我不过种田厉害些，喜欢琢磨谷种罢了。”

穆晴心头一喜，将手心的稻谷往她眼前一送：“这是你在潭东送给老农的谷种吧？我们找你好久了。”

姚十娘也放开张泠的手，上前抓几粒谷种问：“确实是我给的，找我干什么？”

穆晴便将她计划做一个“大历农学院”之事，与姚十娘细细说了。又拿出图纸，将江南那数个占地千亩的园林给她用来做试验田之事也一一说来，还不时让穆晃补充一些细节。

穆晴还道：“待这边战事平息了，我计划将西南那边的贸易再往西走一走，届时让他们把沿途的农作物、种植经验也一并搜罗过来，交予姚娘子，看看可有什么新品种。”

姚十娘起初十分困惑，但越听，便越有兴趣，听到最后两眼发光，点头如捣葱：“这个好！我就喜欢琢磨种庄稼，我愿意干这个！”

姚十娘又转头问张泠：“泠郎，你觉得如何？要与我一道去江南吗？”竟是谈笑间便做了这个重大决定。

张泠显然已十分习惯她的风格，点头道：“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行。”

姚十娘便欢喜起来。

当晚，一行人宿在了栖鹭滩简陋的木屋里。

顾维朗巡查四周安全一趟回来，发现张泠仍未睡，独坐在屋前的石桌前赏月。

“等我？”顾维朗问，自然地在石桌旁也坐下了。

张泠道：“蟾光，自去年京师一别，你……可好？”

顾维朗一笑，他与张泠相识多年，很多话无需问出口，便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

“挺好的，我与陛下，也挺好的。”总之，不是你想的那种。

张泠听闻，虽有许多不解，仍释然笑了。

世事总是如此令人惊奇。一年之前，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竟遇见这口直心快的姚十娘，更与她一见钟情，为此不顾族中反对，宁愿长居老宅，也要与她相伴。

两人就着月色聊了几句，张泠突然想起什么，正色道：“蟾光，我久居郢州偏僻之地，发现此地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你若此次不来，我也正要写信告知的。”

原来，张泠常常陪着姚十娘到各镇走动，研究作物，查看农事。他发现，伏虎军的好几个卫所中，都有田地偷偷种植了大烟。

黑原大营与控鹤大营一样，都是屯田制，军队长期戍守一方，不轻易换防，其所需的军粮，大多由政府专门划分的田地供给，有专门的军用、民用田。

正因为有了这自给自足之田亩，叛军四起之时，京师与昆北、黑原大营的联系虽被切断，但只要大营自己守住不乱，便可长治久安，确保戍边任务不被影响。

但这些田亩卫所，均由枢密院、户部联合厢军严格管理，绝无可能出现军户私自种植他物之事，更何况，是大历严令禁止的大烟。

此事可大可小，所以张泠知道以后，十分谨慎，并未敢声张，对姚十娘更是千叮嘱万嘱咐不可对外说出半分，唯恐她快言快语惹祸上身。

他只暗暗几下几处私种大烟之地的位置，打算有机会再告知顾维朗。

顾维朗听了，心中一跳，莫名想起那靖王临死前无端往黑原方向赶路之事来，难道这两件事，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