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一句,安棠低着头微微抬眸看她,宋今人虽然没有想象中反应那么大,但是她的眼睛明显陷入了失神。
尤其是,几乎“昴帝”二字一出,她就听到一声刺耳的声响,宋今人放在石桌上的手青筋暴跳,五指屈起,竟在上面划出了几道不浅的抓痕。
这一切都表明,宋今人心中正经受着一场剧烈的动荡,她忽然有点不忍心说下去,但话已开头,停下来才最折磨人心。
况且她马上就听到了宋今人调节呼吸的声音,宋今人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制自己汹涌的心绪,以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安棠只好继续:“三个月前,麻阗门掌门送来消息,说是二十年前沦落为魔修的三个娣子偷偷回了宗门,意图策反同门入魔道,被众娣子当场抓获,然而不知怎么,只关了三天,没等进一步审讯,就又被她们给跑了。”
“这帮人来无影,去无踪,并不完全听魔帝号令,又与正道割席,实在很难判断她们的目的和踪迹,二十年前魔帝遁入西北,她们中的大部分并未跟随,而是悄悄入世,隐藏在四部百姓之中,正道人士一直想把她们抓获正法,无奈二十年过去,一直收获寥寥。”
宋今人慢慢消化着这些信息,一边听一边不带任何意味地点头。
这些事,大部分她都是了解的。
人魔大战结束,魔帝带领手下遁入西北魔窟,此后再未有动作。但这并不意味着人族的彻底胜利。
兵燹之后,天下难免陷入混乱和无序,一来是生灵涂炭带来的巨大损失,二来是残存的魔修、魔将依旧游荡在人间滋事生非,于是,漫长而繁杂的战后秩序重建,便成了天下道门最刻不容缓的第一要务。
想一千年前,神魔大战前夕,神子就预先成了一个负责重建人间秩序、扫除残留遗魔的机构,称为太平会,神子陨落以后,太平会秉承神子的意志,担负起了引导苍生的重任,直到一百年后才因为诸事皆清而解散。
从此,战后成立太平会负责收拾魔族留下的烂摊子就成了一项惯例。
二十年前,人魔大战结束,在天鼎牵头下,太平会在天御成立,各地道门当即宣誓入会,设立八司分处各方面的事宜,而负责搜索残留魔修任务的四大司又分别分成明、暗两条线,不遗余力地对这帮叛修进行追踪搜索。
宋今人在战后就追随冯与真去了东极,自然没加入太平会,但是她也偶尔外出游走,也听过几耳朵关于太平会的传闻,知道她们在搜捕魔修一事上遇到了很多阻碍。
但是当时并没有立场为她们做些什么,一直是装聋作哑,如非必要,不会轻易出手帮忙。
随着一年年过去,深埋于心的那一点名为“责任”的种子越长越大,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宋今人越来越感到万分自责,并且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该在门派如此需要助力的关头自暴自弃,白白浪费自己的光阴。
但是另一方面又无法释怀对于冯与真与那个孩子的愧疚,那份愧疚,就像一根钢索,牢牢地牵制住了她,让她始终无法走远。
那段时间,仅仅是望着那一片不可穿透的迷雾也能让她的内心感到片刻的宁静和安详,她也以此来蒙蔽自己的内心,刻意地让自己远离尘世的喧嚣。
但是,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肩上的重担,师门有难,天下有难,她是宋今人。
她逃不开的!
所以当那天开门见到云淳的时候,她就知道是时候要做出选择了。
无论多么不愿意,无论多么不舍,逃避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宋今人睁开眼,再次平复了一下汹涌的内心,深呼出一口气,她告诉自己,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来到回来,选择了要为师门清扫障碍,那么你就不能退缩。
宋今人!你没有回头路!!
或许是察觉到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做好继续听下去的准备,安棠才敢继续:“今人,”她看到宋今人眼角留下两行泪,不觉呆住了。
“今人……”
“师姐,我没事,我只是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置师长同门于不顾,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逃避了二十年!”
“我有负师母,有负天鼎,我很惭愧!!”
“今人,你别这么说,”安棠心里亦是说不出的愁苦:“你为天下苍生牺牲够大了,当年要不是你和时曲……”说到这里,安棠顿了一下,查看她的反应,“要不是你和她,天下苍生所要承受的,恐怕就不是眼下的局面了。”
宋今人冷冷笑:“是啊……”
她又问:“昴千秋是怎么复活的?!”
这是她最在意的事情。
昴千秋,昴帝,西北魔族五帝之一,名为昴帝,其实只是魔帝身边的一个护法,真正的魔帝只有班布一人。
这个人,曾经用她最善欺骗的人的一张脸,骗取了宋今人和游时曲的信任,骗取了正道领袖的支持,然她反手将所有人出卖,害得几百正道姐妹因此丧命,时曲对她深信不疑,一度叛出正道,成了昴千秋的追随者。
游时曲是宋今人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同门师姐妹,那段时间,失去同门,遭受背叛,是纠缠在她心中最深刻的一段噩梦。
这噩梦纠缠着她二十年,从未断绝。
她也曾无数次梦到初见昴千秋的那一天,她很后悔,如果当初自己不动恻隐之心,没有救下她,是不是后来的事都不会发生,时曲也不会死?
还有她的孩子,那个孩子是不是也不会落到被自己的亲生母亲献祭的地步?
可这些终究只是幻想罢了。
“消息也是麻阗门传出来的。”安棠又润了一口嗓子:“虽然还没来得及审问,但是这个消息是那几个叛修自己说出来的,想来是打算以此招揽信徒。”
“消息可靠?”宋今人不免疑惑,昴千秋死时魂飞魄散,绝不可能有再生的道理!
“当然可靠,她此时”安棠沉声道,微微探出身子:“她此时,正在天鼎。”
这一句话,宋今人睁大了眼睛,腾得站了起来。
但很快,她又冷静下来,她想,安棠的意思,一定是指昴千秋已经被抓获了。
果然,安棠立马跟上:“你别激动,她现在正被关着呢!”
“是南天祭司出的手,”安棠接着解释:“想来那时候昴千秋其实并没有死,或者说,她只是假死,魔族有派功法,邪乎得很,据说就是因为练了这门邪功,才让她逃过一劫,魂魄散在南洲,这些年一直接受叛修的供养。”
“这帮叛修图谋不小,她们当时不随魔帝遁西北,是祸乱天下之心不死,还打算趁机卷土重来,昴千秋就是她们所笼络的帮手之一。”
“得到消息之后,南天祭司请示十二显圣,亲自下到南洲大康国,联合当地道门,花了不少的功夫才把人生擒活捉回来。”
“哎!”安棠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可惜的是,又被那些叛修给逃了,没能多查出点东西来!”
“师姐,既然昴千秋都被抓了,又怎么会让几个叛修逃走?”
宋今人顾不得被昴千秋搅乱的脑袋,她现在担心的是那帮叛乱的魔修。
宋今人和她们打过交道,知道她们的厉害,师玄祷那句话说的对,不是魔修重利勾引,魔帝班布绝不至于仓促袭击人间,比起魔帝,这些魔修,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尤其这帮人狡猾似泥鳅,实为一等一的祸害。
安棠深锁眉头,说:“光凭她们几个,当然逃不开太平会设下的天罗地网,她们能够几次死里逃生,靠的是大康皇帝,有人主撑腰,太平会的抓捕自然举步维艰!”
“康皇怎么如此愚钝,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
“今人,道凡有别,人主的事,即使在我们自己人面前,也还是少说为好。”安棠神情严肃。
宋今人胸膛起伏了两下,猛喝了两口酒,把杯子顿在石桌上,磕出一声脆响:“我只骂一句!康皇是神子后人,天下是她的天下,别忘了,是谁要夺她的天下,是谁要灭她的子民!”
“人界有她们自己的运势,今人你想想,神子后人,可是有四个呢。”
宋今人愣了一下,冷笑起来,原来是内斗!
四洲部各自有自己的宗主国,宗主国之间,以东国大吕为尊,西北大片土地沦陷,西宗、北宗逐渐败落,南国怕是想乘机和东国争一争尊位了。
谁让神子她老人家当初留下四个女儿呢,四龙相持,局面虽说还能维持稳定,但稳定的表象之下,暗藏了多少权力的争夺,更何况西北这两年越发衰败,东、南二国时有斗争,看来即使叛修不来从中作梗,人间也少不了一场大战了!
安棠起身给她添酒:“当年神子重构人间,特别立下圣律,不许凡道互相干涉,然而魔修可不管这些,凡间人主恰恰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就等着借助她们的力量,为自己争权夺利。”
“神子后人有天道庇佑,天鼎虽是道门之首,惮于神子的身份,也要给她们七分面子。”
“太平会要展开工作,难就难在这一点上。”
她晃着手中的酒杯,看着里面晃荡的自己的脸,很是感慨:“今人你知道的,天鼎自那一战以来,损失了很多英才,就说我吧,本性散漫不求上进,竟也被委以重任,成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时世如此,我辈不容推辞。”
“我明白了,师姐,”宋今人看着她:“我既然回来了,自然任由师长差遣,这是我作为天鼎娣子的责任。”
安棠笑了笑:“好师妹,你的决心我不担心,只是要让你和昴千秋打交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她!”宋今人很疑惑:“这是圣师的决定?”
安棠摇头:“是南天祭司要求的,昴千秋在她手上,这话其实就是昴千秋自己的意思。”
“她说,她不信任何人,只信你,要见过你,才肯同天鼎合作。”
“哈哈哈哈,”宋今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先是凄凉而后转为狠厉“她怎么不找个好点的说辞,信我?她恨不得杀了我,也也恨不得杀了她!”
“二十年了,她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宋今人重重一掌拍在石桌上,酒碗猛然一抖,“这个骗子,事到如今还想故技重施,简直无聊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