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头暗的格外早,五点刚过,街道两旁的路灯准时亮起,雨幕中昏黄的光晕,令人看不真切。
江南栀对着电脑屏幕揉揉发酸的颈椎,手头的工作还没处理完,她上翻EXCEL表格的同时给陈仰杰发去微信——许总下班了嘛?
办公区此起彼伏的键盘声里,何昶端着星巴克纸杯踱到她身后。
新买的Burberry格纹衬衫带着古龙水余韵,衣袖若有似无擦过她发梢。"南栀,帮你带杯姜饼拿铁?"
“不用了Mike,我...”江南栀话音未落,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对话框弹出陈仰杰的消息:【许总刚进会议室开会,预计七点结束。】
她瞥了眼电脑右下角跳动的数字,17:48,足够把三季度现金流量表的最后三个子公司数据核对完毕。
江南栀松了口气,涂着裸色甲油的指尖在触控板上划出流畅弧线,偶尔在计算器与键盘间游走时,腕间梵克雅宝五花手链便折射出细碎星芒。
屏幕的蓝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肤色愈显清冷。
经过并购案项目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与并肩作战,二十八楼的同事们逐渐接纳了这个美貌的花瓶,至少她踏实认真,也的确貌美如花。
记得之前有次同出让方开会谈判,人家领导在看到她时眼睛都直了,走路顺拐还差点撞上电梯口的发财树。
江南栀保存文档关闭电源,从手包里翻出许维礼那辆领航员的车钥匙。
六点三刻,窗外的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一般。电梯间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匆匆人影,她裹紧Max Mara驼色羊绒大衣,领航员的钥匙扣在指间转出银光。
地库里穿堂风裹着湿气扑面而来,暖气开到最大,车载香薰逸出好闻的栀子香。
一路油门,领航员的引擎在雨幕中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到达恒信地库时车载导航显示刚好七点整。
电梯间,六部电梯同时下行,她数着腕表秒针转过第七圈时,专属电梯的金属门缓缓开启。
刷完NFC门禁后摁下顶楼的按键,江南栀才看到陈仰杰后来补充的信息:【在38楼大会议室。】
又重新摁下按键。
“叮—”
到达三十八层后,电梯门缓慢打开,嘈杂的讨论声与脚步声自远而近,陆陆续续从会议室里传出来。
江南栀走出电梯,大步朝会议室走去。
站在会议室外,她看到许维礼蜷在长桌尽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看到他手腕有些脱力地撑着桌沿,腕间百达翡丽的铂金表链在战栗中叩出细响,看到他另一只手轻揉着眉心,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憔悴。
心底不由地揪成了一团。
直到最后的脚步声消失于狭长的楼道,她才推门而入。
窗外风雨飘摇,静音地毯吞没了脚步声。
恍惚间,一只温热的小手准确无误地握住许维礼按揉眉心的手掌,不等他作出反应,顺势摘掉了他的眼镜。
“天气预报说今天零下三度。”江南栀的指腹贴上他后颈,被渗出的冷汗激得指尖发颤。羊绒西装下脊柱凸起的弧度硌着掌心如同摸到一柄生锈的剑。
许维礼试图挺直脊背的动作僵在半途,旧伤发作时他总爱蜷着身体。
“是不是腰疼?”温热的手一直往下……
“下雨天,”掌心贴上他汗湿的脊背,隔着衬衫都能摸到痉挛的肌肉。许维礼呼吸陡然急促,却在她指尖触到腰窝时泄出声闷哼,“嘶——”
“你这样不行,我给康复师打电话,让他等下去家里。”
她瞥见桌上冷透的美式咖啡,生褐色咖啡渍沉淀在杯底。
“没事,下这么大雨,不用麻烦......”
“你看是我给你按,还是康复师给你按?”江南栀的语气不容置疑。
落地窗外的雨声浅轻,江南栀小心在他腰后打圈按摩,欲再开口劝他,一个带着苦艾气息的胸膛骤然落入她怀中。
许维礼的下颌抵在她肩窝,呼吸灼热得反常:“别叫康复师了,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她这才察觉许维礼的体温高得不正常,伸手探向额头时被捉住手腕。
常年握钢笔的薄茧擦过她掌心,许维礼半阖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我有些累了。”
搀扶他起身的瞬间,许维礼右膝突然发软打滑,被他带得差点踉跄。
许维礼的额角已经沁出一层薄汗,却仍强撑着说:“可能是坐太久了。”发烫的额头抵在她肩窝,喘息声若有似无地拂过珍珠耳钉,烫得她耳垂发麻。
江南栀抿唇,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别逞强,把身体交给我。”
电梯轿厢缓缓下沉,许维礼大半重量压在她肩头。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短促,后腰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悄悄调整姿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上车后,江南栀调低座椅靠背,又从后座拿起羊绒毛毯盖在许维礼腿上。这才发动车子,雨刷有节奏地摆动着,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一道道弧线。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水痕。等红灯时,许维礼看到江南栀靠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来回摩挲着——这是她长久以来的坏习惯,焦虑时总会无意识做这个动作。
渐小的雨势又有变大的迹象,车灯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朦胧,街边泛黄的的银杏叶落了一地。
前方有车辆发生追尾事故,四车道被堵的死死的,他们被迫停留在原地,直到交警前来路口指挥疏通。
江南栀转头,看到的是许维礼安静的侧颜,他仰靠在头枕上,眼尾泛着病态的潮红,长睫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连睡梦中都蹙着眉头,真不知道从前那个阳光开朗的小许哥哥跑哪里去了。
到家后,她连拖带抱拽着一米八的大高个上楼,许维礼烧得神智昏沉,仍本能地配合她调整重心,懵懵的任由她安置在玄关的换鞋凳上。
江南栀半跪在地毯上解开他皮鞋搭扣,金属假肢连接的机械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许维礼别过脸,喉结艰难滚动:“我自己...”
“坐好。”按住他颤抖的膝盖,江南栀熟练地拆卸接受腔。
脱掉高跟鞋后,她又跑进房间里推出来一辆轻便的轮椅。
“坐上去。”
许维礼烧得昏沉,单腿跳向轮椅时右膝突然发软,整个人栽进轮椅的瞬间,江南栀听见他压抑的闷哼。
真皮扶手被攥出深陷的指痕,他垂着头急促喘息,后颈处狰狞的疤痕在灯光下闪着细密的冷汗。
“知道你现在吃不下饭,但多少吃点汤汤水水的东西垫垫肚子,然后再吃药,好不好?”江南栀推他到客厅里,将羊毛毯盖在他膝头。
“好。”许维礼右手掩在腰后打转,有些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江南栀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随意翻了翻食材,看到保鲜区里有何阿姨提前包好的小馄饨。
开放式厨房飘来鲜肉小馄饨的香气,紫菜和虾皮在滚水里舒展身姿。她将翻腾的馄饨捞到碗中时,突然听见客厅传来键盘敲击声。
许维礼此刻正蜷在轮椅里,大腿上还垫着一个抱枕,笔记本屏幕的冷光映得他面色愈发惨白。
“许大总裁!”她将碗搁在红木茶几上,瓷底与玻璃相撞的脆响惊得他指尖一颤。
葱白的指尖不由分说合上笔记本,“您休息一会儿对恒信的股价应该不会有影响吧?”
许维礼莫名心虚道:“我只是想看看最新的市场动态。”
“市场动态不会因为你休息一晚就翻天覆地。”江南栀坐在他身边,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来,先吃点东西。”
许维礼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张开了嘴。江南栀一勺一勺地喂他,还不忘动手擦拭掉他嘴角的汤渍,动作温柔得像是在照顾小孩子。
吃完馄饨,她用温枪量了下他的体温——38.5℃。
挑挑拣拣好半天拿来整整半只手的药片,看着他就温水服下。
“真乖,奖励一颗柠檬糖。”她剥开糖纸,眼底晃着狡黠的光。她有时候会低血糖,包里口袋里走到哪里都备着糖果。
窗外的雨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夜晚的宁静。
江南栀瞥到客厅一角原本空空如也的置物架上摆满了她爱吃的各式软糖和零食。
冰箱冷冻层里她最喜欢的GODIVA雪糕,书架上各种金融、管理、英文原著书籍里穿插着她的漫画书与画册。
她对许维礼家的渗透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程度。
但谁都忽略了,没有许维礼的纵容,她怎么可能做到如此放肆?
收拾完厨房,出来时他已经回卧室躺下了 ,退烧药见效很快,许维礼昏沉睡去。
月光透过纱帘漏进来,为他冷峻的轮廓镀上柔光。
江南栀的目光赤裸裸地落在被子下他左腿的凹陷处,喉咙突然发紧。
那场车祸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左腿,还有他全部的骄傲与阳光。
轻轻叹了口气,江南栀半跪在地毯上,用酒精棉片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拭他滚烫的身体。
睡梦中的许维礼突然惊醒,一把擒住手她的手腕。
“别走……”嘶哑的呓语混着冷汗坠落,他攥住她腕间的力道大得惊人。
江南栀愣了一下,随即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不走,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他的眼神还有些涣散,但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滚烫的掌心,似是要灼伤她的手腕。
“我做噩梦了。”他呓语道,“梦见你也不要我了。”
“睡吧,”江南栀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俯身轻吻他汗湿的额角,指尖抚过因长期拄拐而生茧的虎口,轻声承诺道:“许维礼,全世界谁都可能不要你……但是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是夜,江南栀安抚似的抚摸着他头顶的发旋,看着他再次陷入梦乡,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她知道,冷漠和疏离只是他保护自己的铠甲。
唯有生病的时候,才会短暂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
爱,是可以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