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纱帘,闹铃在第七次震动后彻底碾碎残梦。
新家的第一晚,江南栀有些落枕,她从床上坐起,抬手按了按脖子,左肩胛骨传来蚁群啃噬般的酸麻。
下一秒,揉着酸痛的肩膀,“哒哒哒”赤脚跑进浴室。
浴室镜面蒙上薄雾,少女苍白的锁骨在蒸腾水汽中若隐若现。花洒喷出的热水裹挟着薄荷香波气息,全身都得到了舒缓。
一个人的清晨,似乎是有些过分安静了。
往常一大早,就能听到父亲在庭院洒扫修剪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二哥的唠叨,偶尔心血来潮的母亲还会在客厅练帕梅拉。
而现在,她只能惨兮兮地打开冰箱,就着冰牛奶生啃夹层里唯一一颗牛油果。
《Financial Times News Briefing》的播客声在空旷的岛台上方悬浮。
简单吃完早餐后,江南栀翻箱倒柜找到一套买来后从未见过阳光的Alo运动套装,又看了眼天气在外面套了件Chanel千禧年代的秀款冲锋衣外套,拿上遮阳帽,出门。
临近岁尾,又恰逢国际残疾人日。
一场由政府指导,多家企业共同承办的“益步健康·为爱前行”健步走活动正在南湖体育公园启动。
该项目由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发起,积极响应国家全民健身的号召,倡导低碳出行、健康生活等美好理念的形式,筹集善款,用于聚焦肢体畸形残疾人患者急难愁盼问题,旨在帮助残疾人士提高生活自理能力,维护残疾人的尊严、权利和幸福。
江氏也在主办单位的名录之中,从企业的角度出发既能体现企业的社会责任感,也能获得更多正面的曝光与关注,企业慈善捐款还可以抵税,一举多得。
本次活动分个人报名与团队报名,江氏作为主办单位之一自然是要以团队的名义参加的。早在一个月前,公司大群就开始招募壮丁,凡是走完全程的公司都会奖励津贴,限额100人,先到先得,不一会儿就招满了一百壮丁。
当然,江南栀非常有自知之明,她绝对不是能走完十公里的健将,更没有当志愿者提供服务的耐心。但作为江氏一份子,她哥都亲自上阵了,她哪有不到场支持的理由。
南湖体育公园的银杏大道铺满了碎金,公益健步走的巨幅海报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让我们用脚步丈量爱心!”主席台上,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的理事长正在做最后致辞,“也请大家更多的关注残障人士……”
江南栀踮脚,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在自家公司的方阵中搜寻熟悉的身影。果然看见顾允裴站在队伍最前方,低头调试着运动手环。江淮沅就站在他身后正在为同伴们加油打气!
当一身运动装扮的江南栀突然闯入视线时,江淮沅抬手鼓掌的动作微妙地停滞了半拍,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两天前摔门而去的画面仍在视网膜残留。
现下女孩却用口型勾勒出“加油”二字,让他想起幼时躲在书房门后偷看自己下棋的小团子,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崇拜。
江淮沅冰山般冷峻的脸上,久违地浮现出笑意。
“没想到,江总会亲自带队!”市场部几个女职员窃窃私语,手机镜头时刻追着那道挺拔身影,江南栀把遮阳帽又压低半寸,帽檐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公司里没人知道她与江淮沅与江家之间的关系,打了招呼后她迅速隐入人海。
穿梭于熙攘喧闹的人潮,江南栀突然被某道黑色剪影攫住目光。ARC’TERYX冲锋衣的哑光面料在冬日阳光下泛起冷调光泽,这熟悉的身形渐渐与高中时代篮球场上的许维礼重合。
算起来恒信集团不仅是主办单位,恒信医疗与恒雅医院还是后续为残障人士提供康复治疗与救助的赞助商,可是他出现在这里……
一点都不合理!
当她穿越重重阻碍拨开人群即将走到那个人跟前时,不小心被一个蹲下系鞋带的小男孩绊得重心前倾。
千钧一发之际,腰间突然缠上灼热的力道,她整个人被拽进混着TOM FORD法布勒斯极具侵略的迷香与雪茄气息杂糅的怀抱之中。
冲锋衣男在听到惊呼回头,银边眼镜后闪过一瞬惊愕——江南栀的手死死箍紧在许疏鸿脖颈上。
“小南栀还是这么喜欢投怀送抱!”低沉的喉音震动着紧贴的胸腔,许疏鸿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右眉骨下方浅褐色的小痣。
许疏鸿的手掌此刻正烙在她腰侧,江南栀踉跄着退出怀抱。
远处炸开的发令枪骤响,惊散了聚集的人群。
“当心!”许疏鸿的手臂如铁箍重新将她禁锢在怀,江南栀眼睁睁看自己与许维礼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金黄的银杏叶在人潮中翻卷成浪。
许维礼拄着手杖逆流而行,却被健步走过的人群撞得身形一晃。
江南栀大惊,“许维礼!”
手杖与地面擦出刺耳声响,许维礼单膝跪地摔倒在了地上。
路过的红马甲志愿者伸手想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挥开。
“别碰我。”骨节分明的手背青筋暴起。
发令枪的硝烟还未散尽,最后一波参赛者裹挟着朔风呼啸而过。
江南栀却猛然挣开桎梏,朝许维礼奔去,薄荷绿运动鞋碾过满地银杏,发出细碎的脆响。
眼看着那抹倩影跌跌撞撞拨开人群,许疏鸿站在原地摩挲着指尖残留的体温。
“不好意思,你先走吧。”江南栀朝志愿者微微鞠躬致歉,发梢扫过泛红的脸颊。
她蹲下身,想要检查他的左腿,却被许维礼抬手制止。
“我没事。”他抬头,温热呼吸扫过她耳垂。
江南栀捡起不小心被路人踢远的拐杖,木杖表面多了道浅浅的划痕。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脱口而出的话里不小心染上了浓浓的责备。
“我是残疾人,所以连这种活动都不配参与吗?”许维礼的诘问裹着冰碴,却在触及江南栀温热的指尖时骤然消融,黯然懊悔。
知道他是气话,但江南栀还是觉得莫名委屈,“我没……我不是这个意思。”
恰在此时,志愿者推来轮椅,裹着橡胶软管的金属扶手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我没事。”许维礼再次重复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般天之骄子,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坐轮椅。
“呵~”许疏鸿双手抱胸立于银杏树下,冲锋衣拉链在颈间折出冷硬弧度。他凝视着那个跌坐在地仍不肯示弱的男人,喉间溢出声嗤笑,“轮椅都推到跟前了还要硬撑,许总倒是比小时候更会演戏了。”
江南栀将拐杖递给他,搀扶着他起身,见许维礼还能走路,才冲志愿者摇手让他们撤走轮椅。
冬日的月青湖依旧波光潋滟,在湖边杨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澄澈。
“要不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坐在公园室内休息室里,见许维礼的手始终掐在右脚小腿处,江南栀担心他刚刚跌倒时会不会不慎扭到脚。
许维礼默默收回了原本放在右腿的手,“稍微磕了一下,不碍事。”
活动结束后还有闭幕式,他需要代表恒信集团上台发言。
同样身为残障人士,他将以身入局推广恒雅医院最引以为傲的康复大楼项目。
闭幕式舞台架在月清湖畔,LED大屏上正投放着本次活动的公益宣传片。
首先是领导讲话,和为各位优胜者和团体颁发“公益达人”证书。
当礼仪小姐捧着鎏金证书鱼贯而出时,湖面忽然忽然卷起了凛冽的北风。
”还能站得住吗?"她的手虚扶在他腰侧,像护着易碎的青瓷盏。
腰椎处传来的钝痛令他不自觉躬下身子,“借我靠会儿。”长时间的站立与寒冷的天气,许维礼感觉腰部以下连带着右腿都有些发麻胀痛,左腿接受腔内创面可能又出血了,痛的发痒。他放任自己沉沦,“就两分钟。”
颁奖仪式结束后,台下掌声如雷贯耳。
台上的主持人待掌声停息后,朗声开口道:“接下来欢迎恒信医疗许维礼总裁上台讲话。”
许维礼经过短暂调整后,重新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朝台上走去。
顺着许疏鸿的视线望去,江南栀瞳孔骤缩,主席台侧方的防滑红毯不知何时卷起一角,而许维礼的手杖正朝那个方向移动。
她猛然向前冲去。
"咔嗒——"
许维礼的手杖底端已经卡进地毯缝隙,身体重心偏移的瞬间,后背却撞进带着栀子花香气的怀抱。
江南栀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听见头顶传来闷哼——他的下颌撞上了她的头顶。
“咔嚓——”
“咔嚓——”
“咔嚓——”
台下快门声如潮水涌动,江南栀戴着帽子又背对观众席,台下唯有眼尖的江淮沅发现了她。
江淮沅紧抿薄唇,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托在他腰后的青葱玉指。
许维礼的喉结动了动,掌心还攥着上台演讲的发言稿,终究一言不发的按照既定流程走上发言席。
“感谢各位对特殊群体的关注。”低沉的嗓音透过音响震荡空气,许维礼的左手死死扣住演讲台边缘。大屏特写镜头里,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因用力过度泛起青白,“恒信医疗目前正专注于智能康复前沿技术的开发与应用,恒雅医院新建的康复中心也配备有国内最顶尖的康复设备与康复医生……未来恒信集团也会一如既往的履行社会责任,立足残疾人公益事业,研发更多更优质的产品,为残疾人提供更多的便利与可能性,为残疾人事业发展不断做出新贡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摔跤的原因,许维礼感觉整条右腿都失去了知觉,紧接着一阵麻痹的痛感袭来。
他停顿了几秒,唇缝中溢出一丝呻吟,终似下定决心一般,骨节分明的手抚过残腿,“如各位所见,残缺从来不是放弃的理由。”
冷汗顺着下颌滴在麦克风罩上,炸开细小的电流声,“就像恒雅医院要做的,不是向患者施舍怜悯,而是赋予尊严。”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江南栀红了眼眶,她看着许维礼挺直脊背走下台阶,看着他走至幕布后才踉跄着栽进他怀里,看着衣袖上渐渐洇开的血迹——原来他早就掐破了掌心。
许疏鸿自后台阴影中缓步而出,擦拭得锃亮的牛津鞋无情地碾磨着掉落在地上的银杏果。
“真该让老爷子看看,”他弯腰拾起沾染血渍的发言稿,纸页在指尖翻动发出毒蛇吐信般的沙沙声,“你这副摇尾乞怜的可怜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