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外头已经有好几个病人等待着,看到顾贝曼走近全都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态。
实习生将后门打开一条缝,“你再晚一点就要迟到了。”
于是病人们长舒一口气又坐回去。他们以为顾贝曼也只是诊室的工作人员之一。
这位假装实习生的病人滑进门缝,大夫本人已经全副武装地等待在床边。顾贝曼脱掉防晒服和袜子,老实躺平。
为了方便针灸,她穿了一件背心,下身是一条阔腿的黑色长裤,摸起来很软很滑,估摸是真丝混纺的面料。
大夫拖了张椅子坐在床边,一边往棉签上沾碘酒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又有谁招惹你了?”
顾贝曼是个蚌。她不愿说的时候一般人绝对从她嘴里撬不出真话来,“你们搞中医的真会算命?”
“是啊,我不仅算到您心情不佳,我还猜惹您生气的是尹宓。”大夫趁顾贝曼愣神的瞬间,眼疾手快地开始下针。
今天尹宓不在,顾贝曼没什么耍宝的心情。她镇定地看着银色的光从皮肤上没入,感觉自己像餐盘里的鱼,一言不发。
银色的一次性针灸针像是解剖刀,又像制作标本的大头针,只是躺在床上这位不是什么青蛙、兔子,也不是什么可以被固定在木框里的蝴蝶或毛虫。
如果一定要为她手下固定住的生物下定义,医生愿意称之为一条龙。
人中龙凤这个词就是为尹宓和顾贝曼她们这样的人塑造的。但强大的背后必有相应的报偿。
尹宓的报偿是她的心态问题。
顾贝曼嘛,她的缺点更显眼。对于一位中医师来说,只要手一搭上她的脉就知道了。
这种病人大多数都有一个毛病,非常有控制欲。
不是什么简单的要别人听话,而是一切事情必须按照她想的那样转的控制欲。一旦有事情超出控制,她们就会爆发出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愤怒。
这种愤怒要么向外无差别攻击每一个身边人,要么就在内灼烧自我。
顾贝曼她不屑于攻击那些在她眼睛里可有可无的人。她只向内攻击自己。
很简单,她自认为其他人都是弱者,那就不要指望弱者能够承担责任。责任要由可以承担她的强者来背负。
“中医几千年前就讲情志致病了。哦,你听不懂,就是心理问题会产生病症。西医怎么说的你的耳朵,精神性的?当然是精神性的,你们这种人耳鸣、头痛,以后说不定还高血压。”大夫一边念叨一边下针。
情志病也要治情志,她希望顾贝曼能往外吐露点什么,至少会让她心情好一点。
连生气都要不动声色稳定自若,也太为难人了。
在大夫看不见的地方,顾贝曼的后槽牙已经咬起来了。她不喜欢和别人聊天,尤其是聊自己,那感觉像是被剥光了仍在大庭广众之下展览。
她才不会示弱。
但大夫可不打算放过她,“扎针当然有用,但不解决根源问题肯定要复发。我是无所谓你来给我送钱。你乐意受苦,谁会在意。”
顿了顿,她接着说:“哦,尹宓会在意。”
她手底下的身体猛地紧绷,顾贝曼原本因为厌烦而闭上的眼睛也忽然睁开。
小说家讲人发怒的时候眼睛里会冒出火焰,那顾贝曼现在的眼神就是两汪熔岩巧克力,非常高温的棕色化开的样子。
做医生的什么奇葩都见过,毕竟得病的人大多有点毛病,身体不舒服精神也不会舒服,反之亦然。大夫非常风平浪静的和顾贝曼对视。
熊熊燃烧的火焰再燃也是要助燃剂的。医生这种多大点事大不了就是出人命的平静把顾贝曼这沸腾的釜底的薪抽出来了。
顾贝曼率先闭上眼睛,表示退让。
大夫可没打算放过她,“喜欢人家小姑娘虽然是有点少见,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你眼光好啊,那么多小姑娘喜欢男的,眼光差得不行,啧啧啧。”
“你别乱说。”顾贝曼终于反击。她皱着眉,“尹宓好歹也算公众人物。”
大夫耸耸肩。她的针已经下完了,不需要什么陪聊转移注意力的服务。她站起身把医疗用具都收拾好,给了顾贝曼一句,“行吧,你说不是就不是。”
这种话跟一拳打到棉花上有什么区别,顾贝曼磨牙。
面部肌肉的活动带起刺在肉里的针,奇怪的臌胀从针尖传过来。顾贝曼能够想象她的肌肉如何以那根针为圆心旋转纠缠最后卡死。
不论西医还是中医都说她的耳朵同心理有关。
问题是这一片四九城里大大小小的心理医生顾贝曼都挨着个地拜访过了。从十二岁到二十五岁,首都能叫的出名字的医院都有她的就诊记录。每一个医生的简介里都写出了花,好似他们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下凡,不管什么鬼怪痛苦都能渡你过西天。
结果要么是完全找不到病因的废物,要么就是自己也在苦苦挣扎的渡舟人。
自己都泥菩萨过江的人,顾贝曼不指望他们能拉自己一把。
唯一有点本事的那位和她约了大半年之后直摇头,说顾贝曼得学会信任别人。
“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向我讲过真话。”有些年纪的妇人眼神温和。即便顾贝曼跟她斗智斗勇这么久,几乎是在浪费资源,断绝了一些本来可以找到她门下获得救赎的病人的生路。
小顾贝曼想那怎么可能。她永远不可能讲出真话。她听见的乐章已经残忍地告诉过她世界上没有善人。微笑着的人,和蔼可亲的人,对你负责认真的人,都会在另一个时刻变成另外一个恐怖的人。
她握住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自然不可能走出来像一个能正常在白日下活着的人。
艺术的触觉都来源于痛苦。
大家都说她是天生的艺术家。其实这句话是说,她天生就比别人多吃苦而已。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牺牲一双耳朵又有什么关系。
针灸的诊室每天八点准时开门。顾贝曼油盐不进,大夫却没有时间跟她拉扯。
一个个的患者从前门拥挤进来,又按照安排一个个躺在床上。
他们都是银针下的鱼肉。
·
尹宓仍在练习《安魂曲》。今年赛况火热,她偷偷上网看比赛录像的时候见到好多个小妹妹已经能跳出五种三周跳,连跳的难度也不再是三周跳加二周,而是三周加三周。
只能说幸好这些姑娘们很多连进入青年组的年龄都不够,不然今年这个落选赛的名额还不好说能不能拿到手。
于她而言国内赛只是练习,尹宓的眼光更多放在九月底开赛的落选赛上。
一般而言已经拿满三名额或名额已经定死的国家一般不参加这场比赛。当然也有些选手会来,不放过任何一次以战代练的机会。
女单方面俄日已经拿到了三名额满额,美韩有两个名额。由于进入自由滑人数及参赛选手名次的问题,这些提到的国家应该都不会参加落选赛,就算来也没有名额给她们了。
尹宓最大的敌人是那些拿了一名额和一个名额都没拿到的国家。她找了一圈参赛名单,看见大家手握的都是三周跳之后放松了一些。
她也不敢完全放松,要是因为松弛过度在场上出了岔子,她自己第一个不会放过自己。
短节目只有三个跳跃,即便冒险把步法放在最后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七个跳跃的自由滑可不一样。
尹宓停下脚步,揉了揉疼痛的膝盖。
她有四周跳的储备,也都是在正式比赛中平稳落地的。
问题是三种四周跳与3A这半个四周跳,她从来没有同时在一场比赛里完美落冰过。
纸面写的四种较为困难的跳跃,她一场能够稳当当地落地两个就算超常发挥,要是能落三个简直是奇迹。
这也是很多人对她不满的来源。
明明手握一击致命的武器,但总是卡膛算怎么回事。
国内赛、落选赛可能都不至于让她上四周跳的难度,那么越往后走呢?
大奖赛分站、决赛,还有奥运?
她很清楚她的竞争对手除了疯狂的俄萝,还有自己家气势汹汹要把她挑落的小年轻们。
“我个人是无所谓输给年轻人的,但姐姐我可是打算告白诶。”尹宓嘟囔着开始在冰上加速,“告白不就得拿最好的东西出来吗。”
四周几乎是在现有条件下人体能够达到的极限了。
速度与惯性,再加一点力量,人体挑战自我极限,越过几米长的冰面,腾空高度达到大半个人。
最后全部压在一条宽半厘米左右的金属条上,瞬间的压力全部返还给运动员本身,通过脚踝、膝盖、脊椎依次分散。
类比一下这个冲击力,跟跳楼也没多大差别。有些人形容落地的一瞬间感觉肠子能飞到嘴边。
尹宓身体向场外倾倒,靠外的脚踝歪成一个一个危险的曲度,而后她用内侧脚在冰面上用力一跺。
她的身体腾空,在空中轴心往后仰,落地的脚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站定,只能顺着力往后一屁股坐在冰面上。
勾手四周跳,人类目前所能完成的分值最高的跳跃。
也意味着它是最难的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