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泰七年,接连下了数日大雪,天地白茫茫一片,山河冰冻,万物凋零。
夜色暗沉,山道陡峭,漫天风雪中,萧寒嘴角噙血,站在悬崖边,身后是一棵歪脖子树,他无视眼前一群黑衣蒙面人,视线落在暗处,“二哥真的不顾往日情份,置我于死地。”
黑色素面缎袍被山峰吹的咕咕作响。
“呵,你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种岂配喊我二哥。”一名白衣男子挥开手下,自黑暗中走来,看着崖边长身玉立的男子满眼鄙夷。
萧寒听着厉南风的话,并不作声,背靠在崖边的歪脖子树上,不甚在意的掏掏耳朵,似是把什么脏东西掏了出去。
“你......”厉南风还要再骂,衣袖被人拽了拽。
定下心神,厉南风深呼口气,起唇,“三弟,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就还是好兄弟。”厉南风垂手而立,浑身上下都是纯净的白色,与萧寒满身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萧寒挑眉,自将军厉战在南门之战战死后,厉南风对他的敌意就越发藏不住,“哟,我这野种可不该当尊贵的厉少将军的三弟。”
眼瞅着厉南风要发怒,萧寒随即开口道:“二哥,我实是不知你要的为何物?”
“少装蒜,平日里你就诡计多端,最得父亲信任,虎符不在你那在何处?”厉南风有些气急败坏。
萧寒歪着脑袋站着,额前漆黑的碎发被风雪吹乱,刮在脸上刺疼,有些漫不经心,“虎符不给你这亲儿子,怎么会给我这义子。”
听到这话他就火大,自己明明就是厉霆的独子,他却对半路收养来的江禾和萧寒更器重,军中更是无人将自己放在眼里,萧寒更是处处压自己一头。
他最讨厌萧寒这幅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有些咬牙切齿,“闭嘴。”
萧寒撑着身后的歪脖子树起身,整理了下衣襟道:“没什么好说的,动手吧。”
厉南风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下令活捉,挥挥手,手下蒙面黑衣人得令,纷纷向萧寒逼近。
萧寒的剑早在打斗中丢失,硬拼,他没有丝毫胜算,很快就落入了下风,节节败退至崖边。
就这样,厉南风眼睁睁看着萧寒像断了线的纸鸢般,直坠下悬崖底部的滔滔江水中。
厉南风满眼的不可置信,脑海里闪过往日的一幕幕,情分是真,嫉妒也是真,他从未想过让他死。
“救他。”厉南风抓住最近的一个黑衣人,双目赤红。
“少将军,二爷畏水,军中谁人不知。”为首的蒙面人垂手立在厉南风身侧,那么冷且急的水早就不知道把人冲到哪里去了。
“我让你救他,你没听到吗?”他有些气急败坏。
手下人踌躇。
“风儿,他死了就死了吧。”沉着男声从身后响起,正是自己的老师赵鸣也。
厉南风一下觉得有了主心骨,疾步上前,冲到赵鸣也跟前,“老师,我不想让他死的。”顾明也没有说话,抬手整理他被山峰吹乱的衣角,安抚他的情绪,自己的这个徒弟胆小懦弱,实无大将之风。
“他死了不是更好吗?”
厉南风猛然抬头,对上的是老师带着怜悯的眼神,他最怕老师露出这种目光,无声的告诉他,他的无能,闭上眼,再睁开里面又恢复平静,接着说,“虎符,怎么办。”
赵鸣也淡声道:“风儿,成大事者,切忌妇人之仁。萧寒死了,江禾有勇无谋,不足挂齿,有虎符更好,没虎符也罢,作为厉将军的独子,你就是虎符,足以号令三军,以你的才智足以荡平羟族,给老将军报仇,给战死的所有厉家军报仇。”
厉南风看着老师,有些狰狞的面孔,与印象里不食人间烟火,两袖清风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老师,我行吗?”厉南风从未真正的上过战场,他没有自信,但他太想给父亲和厉家军报仇,奈何萧寒一再阻止,总是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
赵鸣也走上前去,双手扶着他,语气坚定道: “当然,你是厉战的儿子,你不行,天下就没人可以。”双手的力气越来越大,直到看到厉南风点头,这才满意的收回手。
人群散去,漆黑寒冷的山崖上,那棵歪脖子树左摇右晃,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长乐村里,丝毫不知山外的事,与世隔绝,不闻不问,安安静静过着和往常一样的冬天。
在老周叔的坟前烧完最后一张纸,阿秀拍拍膝盖上的灰尘,鞠了一躬做了最后的告别。
回到义庄,做好早饭,烧好热茶,阿秀端坐在桌前,等老李叔起床,屋子里黑不溜秋的,天边卷起黑云,又要下雪了。
义庄很小,饭桌就支在灶房,距离灶房一墙之隔摆着六口空棺材,再往里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屋子,小的一间阿秀住,大的一间老周叔死后,衙门新派遣的老李头住了进去。
长乐村在渭水河下游,四面环山,地处偏僻,一年到头只偶有运来溺水者,或冬季运来几具冻死的尸体,多是流浪汉,或是乞丐。基本无人认领,象征性摆上几日后,老周叔就会去衙门领笔敛尸费,十枚铜钱只够买匹草席,老周叔心善,总是带着阿秀去买最便宜的薄木棺材,如此,日子更加艰难。
衙门给的钱少,老周叔就领着阿秀干起了旁人闲晦气的抬棺活计,久而久之,阿秀的名声更差。
十岁刚来义庄时,阿秀整夜整夜睡不着,如今能在距离满是棺材一墙之隔的地方安心吃饭,不由莞尔一笑。
老李头不知何时坐在了旁边,烟杆敲敲椅子,唤醒了阿秀的沉思。
“李叔早,喝口茶再吃饭吧。”阿秀换上笑颜,起身倒茶。
他孤独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听他说话的,如今也要走了。
“不再考虑一下,外面世道乱,一个弱女子活着难,留在这好歹有口吃的。”老李头这话说过很多次了,每次阿秀都是笑笑回绝。
听到老李头的再次挽留,阿秀倒茶的手势委顿,倒满后,双手递给老李头。
待老李头端过杯子,阿秀隔着桌子坐下。
如每次一样,阿秀还是摇摇头,“我早该走的,只是老周叔这两年身体不好,我才多留了几年。如今老周叔没了,是时候走了。”
老李头喝了口热茶,放下杯子,“你去哪里呢?”
“回家。”阿秀低头,杯子里腾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声音。
“你家里不是没人了吗?”都是同村,老李头知道她的事情,村里人视她为扫把星,克父克母,十岁那年收留她的亲叔叔病重,更做实她命硬的说法,全村人避之不及。一次,饿急的她,抢了村长儿子的馒头,差点被打死,老周叔回村探亲,遇见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她,心生怜悯,将她带回义庄。
“爹娘留下的屋子,两亩薄田,在等我回去。”阿秀说完,捧起缺口的茶碗喝了口水,蒸腾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眼泪。
老李头知道留不下她,也不再强求。埋头吃了几口饭后,转身回屋。
阿秀收拾好灶房的一切,喂饱了鸭鹅也不见老李头出来,叹了口气,回房背上早就收拾好的小包袱。
站在门外,阿秀透过缝隙看着屋内,里面和老周叔在时一模一样,除了人换了以外,心下伤感。此时老李头侧卧在床上,面朝着墙,不知道醒着还是睡着,阿秀嗫嚅着开口,“李叔,我走了。”没有回应,阿秀心想可能是他睡着了,殊不知小老头已经哭湿了被子。
阿秀转身欲走,听到屋内的闷闷声:“不过几日再走,前阵子我去县衙,说是安来县前阵子剿匪,逃了好些响马还没抓到。”
阿秀满心以为是老李叔舍不得自己,吓唬人而已:“不怕的,安来县离我们这远着呢。我碰不着。”
“哼,那你走吧。”
屋里传来老李头翻身的咚咚声,“灶房桌上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你记得带着。”
阿秀扭头看到桌上果然有个青花包袱,鼓囊囊的,显然不是一点东西。
“谢谢您,保重。”阿秀不再推拒,向背对着自己的小老头鞠了一躬。
就这样,阿秀背着一个大包袱,一个小包袱走出了待了近五年的义庄。
风灌了满怀,阿秀掩了掩衣襟,坚定走上枯黄的小径。
自寒冬中来,在寒冬中去。
“驾驾。”
狭窄的小路上,十几匹马从阿秀身边奔去,阿秀错身,一脚踏进满是冰碴的泥水里。
“嘶。”泥水混合着冰碴浸透了阿秀不厚的鞋袜。
尚未站稳的阿秀,差点又被马匹带起的强大气流刮倒。十几匹马擦身而过,阿秀掩面,回到小道上,跺了跺脚。
不多时,身后传来了疾步的马蹄声,阿秀以为那群人走错路,这回学聪明了,站在路旁厚厚的草垛上,让他们先走。
不料,马蹄声却停了下来,一群人将自己团团围住,阿秀心下惶恐,不安的攥紧包袱,莫不是真遇到了响马。李叔真是乌鸦嘴,阿秀心下恨道,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阿秀抬头,心下决定,就算死,也不会被响马污了清白,倔强的抬头,怒视前方。
厉南风笑看着眼前女子从瑟缩发抖,到镇定自若,待她抬起头,差点被晃了眼,少女面庞莹白,骨相极佳,眸子明亮,如暗夜的宝石,不施粉黛,却清丽无双。
“姑娘,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问义庄怎么走?”厉南风骑马缓步走到她面前,头顶上方传来声音,唬的阿秀后退两步,后背贴到喘着热气马鼻子,吓得又往前走一步。
听到男子清润纯正的声音,阿秀抬起头,知道不是响马,放下心来,入目的是一张面若冠玉,眼若寒星的俊俏面庞,白衣胜雪,不染尘埃,端的是副翩翩公子,阿秀伸手,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多谢。”男子骑马,给她让出了一条路,阿秀不敢停留,疾步向前走去。
想不到这荒寂僻野之地,也有如此人间绝色。厉南风看着渐渐走远的清瘦身影,一时竟错不开眼。
“少将军,要不要。”属下从未见过少爷这样,上赶着拍马屁。
厉南风瞪了眼属下,吓得属下惶恐不已,急忙低头,躲避主子杀人的目光。
“走。”声音里透着狠辣。
自己的身份何等尊贵,岂是此等女子配的上的,厉南风飞快调转方向,抽着马鞭,向着义庄飞奔,等他掌握兵权,什么世家贵女没有,竟能被这乡野村姑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