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珺紧盯着自己手上那古怪的物什。
那是一个两掌长的木框,被精心打磨得很光滑。
木框里镶着极透极薄的水晶片,而水晶片的下面——
压着一张男人的画像。
饶是天材地宝、世间奇物阅尽的无渊仙尊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画像。
画面精细得看不出笔触,绘得又十分真实,画中的男人仿若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似的。
那男人衣着发式皆不似常人,竟是一头短发,又着一身剪裁怪异的黑衣。
他的脸庞倒是棱角分明的英俊,只是望向画外的眼神之中似有掩盖不住的冷冽。
江珺回忆起自己曾经和域外魔族大战之时,曾见过这样短发的样式。
且魔族喜穿黑衣,性情孤戾。
于是,他缓缓地再次开口,锐利的目光直直锚定林肆玖:
“你和此魔族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几秒内,049cpu都要烧干了。
本来枕头底下塞个男人照片就够难解释了,更何况裴熠彤的现代装扮直接被江珺认定是魔族人。
他在数据库里幸存的基础设定里快速搜索“魔族”关键词,还真让他找到了自己和魔族的联系。
【林肆玖,幼年父亲被魔族所杀。】
于是他张口就来:“这是我的杀父仇人。”
江珺:?
江珺看了看手里精美的画像,又看了看049藏画像的枕头。
……你和杀父仇人这么旖旎的吗?
江珺看起来并没有很信。
但他没有再问,只是回身在小桌上的玉壶中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049。
“喝口水润润吧。”他貌似体贴地说道,“然后告诉我,你说的杀父仇人是怎么回事。”
049看着送到眼面前的杯子,里面清亮的茶水反射着阳光,人畜无害地微微晃动着。
他又开启了扫描功能,这次在杯子里发现了“真言丹”的成分。
真言丹,能让人只说真话的丹药。
江珺果然是个极度多疑的人。
但其实这些入口的药物对机器人049压根产生不了作用。
无论是之前的温雪昙,还是如今的真言丹,它们在049身上的效果实际上都是他自己演出来的。
于是049当着江珺的面,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还真有点口干了呢。”他笑着说。
接下来,049把自己从设定里掏出来的杀父事件改编了一下忽悠江珺。
“那个男人年少时受了重伤,被我的父亲救回了家里。可是没想到,他的真实身份竟是魔族之人。等他伤愈后,为了抹去踪迹,竟将我的父亲残忍杀害才离去。”
他硬拗出了一个悲伤愤怒的表情,但显得有点像是打喷嚏打不出来的样子。
“那这画像——?”江珺曲起指节敲了敲相框上的玻璃。
“我幼年也曾见过那人一面,后来进了宗门求学,才逃过一劫。后来,我托人把我记忆中那人的模样画了下来,好铭记我的仇恨。”049继续编道。
……
江珺盯着林肆玖看了半天。
其实这件事还有很多疑问,但他无意再追问下去了。
反正服下了真言丹的林肆玖不会欺骗他。这件陈年的仇恨似乎影响不到他现在的计划。
他并不关心林肆玖的过往。
只要与他飞升无关,他无意了解林肆玖的喜悦、仇恨与悲伤。
就算藏在林肆玖枕头下面的不是杀父仇人,而是心意暗许之人,江珺也不会产生一丝情感波动的。
毕竟他从未真正把林肆玖当作道侣。
他只是他飞升的一个工具罢了。
“那你好好休息吧。”江珺起身离开,临走前又给049留下了几瓶丹药。
等那道淡青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后,049才终于松了口气。
人类真是太难糊弄了,尤其是江珺这种人类。
这次故障带过来的是一个小小的相框,那下次要是带过来别的怎么办?
带过来个床,带过来个车,万一再带过来个人……
049觉得自己的机器脑袋瓜轰轰的。
他又向穿书局连续发送了五十条信息,可是依旧石沉大海。
他几乎体会到人类“无助”的情感了。
大概就是这样想要和信任的母体链接,却怎么都链接不上的感觉吧。
这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一丝目光。
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被江珺随手放在桌上的照片里,裴熠彤的目光。
“啪!”
049一巴掌把相框朝下拍倒,让裴总英俊的脸和地面亲密接触。
“眼不见心不烦。”049念叨。
他觉得自己又更像人类一点了。
*
傍晚时分,赤红的云霞漫过惊尘峰顶。
数座典雅楼阁在扶疏的花木间错落,琉璃瓦上流动着淋漓的霞光,熠熠生辉。
清越的晚钟声悠悠荡起时,亭台楼阁里的荧荧灯火也渐次燃起了。
星星点点,将快要沉入夜幕中的山峰映亮。
道童替049整理好了干净的床铺,清理了香盒中的残香,又默默退去了,只留049一个人在房间里。
惊尘峰上的道童不知是不是应了江珺的要求,总是不和049搭话。
幸亏049是机器人,如果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大概会被寂寞所困吧。
夜间左右无事,049便准备躺下了。
他和江珺虽说是道侣,却从未同床共枕过。
江珺的境界已无睡眠的需求,长夜里,他常在惊尘峰最高的建筑琅寰阁中静坐修炼。
此刻,江珺便端坐于琅寰阁之巅,四角八盏应天灯烛火摇曳。
夜风吹拂江珺无喜无悲的面庞,他周身真元缓缓运行着,如星系萦绕,平静而有序。
“哑——”
忽地一声夜枭鸣啼,刹那间狂风大作,八盏应天灯齐齐熄灭。
江珺的青色衣摆猎猎作响,他睁开眼睛,眼底满是晦暗。
他又看到了那个画面。
近年来他感到自己修行停滞,就像有一个无形的屏障阻塞。
难道是他的无情道心不够纯粹吗?他并不这么觉得。
他自幼丧父丧母,被师父引入道后,师父也从此隐居不见踪影。
他幼年便情感淡漠,无牵无挂,自认已在“无情”一道上走到尽头。
但离飞升咫尺之遥时,他一遍遍试图突破,都失败了。
直到有一天,他于识海自观时,忽然看到了一个画面。
画面中他一身鎏金云纹的大红婚服,与另一人紧紧相拥。
怀里的人抬起头看他,清风明月般的脸庞染上绯色,一双弯弯笑眼里荡漾着碎星一样的喜悦。
漫山皆披红绸,这红也渐渐染上了天际,攀上了东升之满月。
月亮越往上一寸,便越红一分。
他在那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自己起初同样笑着,直到猩红血月升到正中——
他敛起笑容,倏然从腰侧拔出佩剑,一剑刺穿了怀中人的胸膛。
怀中人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猛缩,鲜血将红衣浸得更靡艳。
他缓缓地摸上了刺入自己胸膛的剑刃,那一柄带着薄绿的名剑浸山青。
片刻之后,那人竟释然地笑了:“罢了,就当是了结前世的情缘了。”
“如今最后一丝尘缘已断,想必你也将要飞升了。”
他咳着血说道,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浸山青上挣扎而出,退至崖边。
“那么,就祝君——”
“前程似锦。永世不见。”
语罢,他向后坠入万丈深渊。
血月光芒黯下。一瞬间,墨云笼世,降下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天雷,照得人间仿若白昼。
画面中断于此。
江珺清醒后,意识到这是天道对他的指点。
他无法飞升,是因为还有尘缘未了。这尘缘并非来自这一世,而是源于上一世。
他前世的爱人投胎转世后,冥冥之中两人的姻缘线重又捆绑。
那么他想要飞升,只能在血月之夜,杀妻证道。
画面之中他清晰地看见了爱人的脸,那是一张清丽的少年面庞。
江珺离开宗门,暗中遍寻大陆,却没见到一个符合标准之人。
直到他回到宗门那一天。
那一天是俗世的元宵节。暮色四合之时,宗门内几个年轻弟子结束了一天修行,准备偷偷溜下山看看山下城镇的灯会。
他们还未脱少年人的性子,清朗的笑声在山谷回荡。
江珺瞥了他们一眼,也不打算把他们抓回长老那里。正要离去的时候,突然看到其中一个少年扬起脸庞。
赤云映红了他的脸,和江珺梦里的那张面庞一模一样。
那个少年叫林肆玖。
*
和林肆玖结婚契之后,江珺就很少梦见指引他的那个画面了。
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修行者极敏锐的直觉让江珺感觉有一些不对劲,今天的林肆玖身上的气质似乎变了。
沉思片刻,江珺站起身来,离开了琅寰阁。
结婚契以来,他从未在夜晚进入过林肆玖的住处。
他知道林肆玖其实想要他的陪伴,但是他并不想浪费时间去演多余的戏。
但现在他忽然想去看一看。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在林肆玖的枕边,会听到一些真言丹问不出的梦呓。
林肆玖的卧房只点了幽幽一盏铜灯。
江珺隐匿身形迈步而入,连铜灯的灯焰都没有晃动一丝。
林肆玖侧卧在层层叠叠的月影纱帘后,气息平稳,应该是熟睡了。
他撩起纱帘,看见林肆玖安详的睡脸埋在锦被之中,睫毛的阴影静静地映在鼻梁上,毫无防备的样子让江珺心念一动——
他伸出手,轻轻地扼住了林肆玖纤细的、脆弱的、似乎一折就断的脖颈。
他的脉搏在他掌下一下下跳动着,像铁笼中被囚禁的雏鸟在一下下振翅。
生机洋溢,却又徒劳无功。
江珺突然就安心下来,林肆玖的一切都尽在他掌控之中,不会有变数。
他收回了手。
这时,林肆玖梦中呢喃了一句,翻了个身,唇瓣微微翕张。
居然真的梦呓了吗?江珺俯下身凑近林肆玖,想听听他梦里在说什么。
然后他就听到林肆玖咕哝道:“鍙娉辨爨溪瑕估ソ濂藉涔けお澶十惺涓? ”
江珺怀疑自己听错了。
梦话一般都没有逻辑,但是它至少得是人的语言吧!
他贴得更近了,想听得更清楚一点。
还好林肆玖又说梦话了。
这次他说:“锟斤拷锟斤拷我锟斤拷想锟斤拷回锟斤拷锟斤拷家锟斤拷锟斤拷烫烫烫。”
江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