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瓦岚寨人之中,那个坐轮椅的男子显得格格不入。他眉心拧成川字,似乎不想看见眼前的情景,远离人群,独自推动轮椅往角落里缩去。
“崔大人,你为什么看起来很讨厌我?”
崔午听到薛逸的话,首先是懵然,随后是愤怒,因为薛逸的神情看上去似乎就是因为被撇在角落,耐不住寂寞无事找事,才忽然和自己搭话的。
薛逸甚至目光都没有看着他,而是看向另一处角落,根本随口一问,且丝毫没有掩饰。
崔午瞪他一眼,嘲讽道:“我讨厌薛大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薛大人反应够迟......。”
薛逸没等他说完,又自顾自道:“是不是因为我凭着二皇子的关系,以毫无资历之身空降到户部,引起大人的不满了?”
崔午还没从被打断话头中反应过来,就听见薛逸这在他看来无比挑衅的言语,顿时急火攻心:“颜家狼子野心,你趋炎附势、助纣为虐,你们蛇鼠一窝!”
“崔大人好风骨,希望等二皇子登基后,你也能这般嘴硬。”
“你......你大逆不道!太子殿下乃是正统......”
薛逸冷笑:“萧从矜?不过是个灾星病鬼,都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崔午声音无法抑制地变大:“你!”
还没说完,就被人一脚踹翻,崔午四仰八叉间感觉自己扯落了什么东西,但来不及去看。
他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大当家。
大当家眼风凌厉,冷冷扫视他们一眼:“你们太聒噪了,想提前死的话,我可以成全你们。”
话落,她看向崔午的身后,声音虽然还是有些生硬,但显然与方才的冷漠千差万别:“夜深露重,我推你回去吧。”
崔午顺着大当家的目光回头,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
薛逸正小心移动着身体去够刚刚被崔午撞落的东西,正差一点就要碰到的时候,那物什已然先一步被人拾起。
他顺着握住玉白簪子的手抬眼,与一汪深潭般的眼眸对上。
轮椅上的男子盯住他,似乎许久不曾开口或者很少开口,声音格外喑哑:“这是你的?”
薛逸也看不出情绪:“一个朋友送的。”
徐安眼眸中似有什么涌动,在一旁的大当家已然开口:“你若喜欢簪子,我明天送你一个,也是白玉的,如何?”
“至于这个”大当家直勾勾看着男子握着簪子的手,刻意压抑着什么,缓缓道:“我不喜欢。”
说着,她伸手想要夺过簪子,却被人先一步得手。
薛逸收回簪子,目光从男子移至大当家身上,正色道:“这个对我很重要,不赠,也不毁。”
大当家冷哼一声,道“我才没兴趣,倒是你,看好你的东西,也管好你的嘴,别再让我听见一句有的没的。”
那男子忽然开口了:“大当家,我累了,想回去了。”
大当家闻言,走到他身后,刚要伸手去推轮椅,那男子又说话了。
“我的院子在最南端,离北门很远。还是不劳烦大当家了,随便安排一个人就好。”
大当家身形一顿,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然后还是慢慢地、坚定地把双手搭在轮椅上,只是握着轮椅的手格外用力。她道:“你知道的,这点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大当家推起轮椅,二人联袂而去。
*
闹剧落幕,酒尽人散,薛逸一行人也被关入了暗室。为了防止他们互相帮忙逃跑,那些人将他们分别关押看守起来。
薛逸正在冥思,忽闻一人推门而入,那人虽然全副武装,脸上还戴了面具,只露了一双眼睛。
但薛逸还是凭借这一双眼认出了来人。
他探头一看,门外的看守已经被放倒,人事不省。
薛逸语气难掩惊讶:“殿下怎么来了?”
萧从矜将脸上的面具摘下,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了薛逸的问题:“孤三天两头生病是很正常的事。”不生病其他人才要狗急跳墙。
其实他是从严直口中得知,当时徐家长孙徐安同卫安一起带兵出发,只不过经过麒麟坳后,卫安被抓回京城,而徐安则不知所终。
虽然后来徐安拖着面目全非的残躯回来自首,但严直还是从徐家人在狱中见到徐安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这个徐安,也许根本不是徐安。
徐家获罪的情形下,谁想不开才会冒充徐安?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徐安受了重伤,但还活着。
他亦是日前启程来麒麟坳查探,没想到在山下发现了被遗弃的车马和营帐,心知薛逸他们恐怕遭遇不测。
萧从矜有意隐瞒来意,薛逸自然不会继续问下去。
他想,如今,他一个人自然逃得出去,问题是逃出去之后呢?
瓦岚寨的人明显就在蹲他们,说明是和他们此行的目的有关。洛城有人不愿意他们过去,若是就这么去了,怕是什么事也办不成。
萧从矜的眼神无意识扫过薛逸的腰间,黑色的绢布腰带有一丝并不凸显的崎岖。
那一只白玉簪子......
薛逸若有所感:“殿下,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从矜面无表情轻扯嘴角:“在你说孤是个灾星病鬼之前,孤就在这寨子里了。”
“是嘛?”薛逸存疑,那大当家武功不在他之下,萧从矜定然不敢离得太近,他直觉萧从矜是蒙的,但居然能蒙那么准。
正如薛逸所想的那般,萧从矜当时只是远远地看着寨子里的情形,确实听不见他们的低语。不过,前世有过去敌方刺探军情的情况,他跟着军中专人修习了一段时间的唇语。
只是读唇是一件极其耗费精神的事,想起上一次读唇,还是薛蕴与萧绎虚与委蛇的时候。
......不想也罢。
提起方才,萧从矜也在想,薛逸忽然演那么一出的意图,他肯定道:“你认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
由于那男子一直背对着他,他一时没能看清那人的长相。
薛逸眼角一颤,他好像,知道萧从矜缘何来这儿了,只是......
薛逸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道:“殿下,我怕是还不能离开。”
萧从矜亦没打算此时离开,不过在这里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的风险。他凝神道:“一日为期,明日此时我们便要离开。”
薛逸沉思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地点,萧从矜听到后微微一愣,但终归没说什么。
*
待萧从矜彻底离去,薛逸没有回去暗室,而是纵身往寨子的最南角寻去。
月光如水,映照着浓重的山雾,像给整个寨子披上了一层轻纱。
薛逸游走在轻纱薄雾之中,凉夜的风雾擦着他的鬓角而过,将他带入数年前的夜晚。
*
“狗朝廷又损失了两座城,弟兄们都做得好!等前朝一光复,我们就要当大官咯!”当家的豪迈饮下一碗酒,其他人纷纷跟上。
“诶,薛逸呢?”
“别管了,你还不知道他?每次做完任务回来都要把自己关禁闭,这副德行!”
“哈哈哈哈哈哈,你别说,第一次逼他杀人,他居然还自尽,娘们唧唧的。”
......
薛逸的院落在寨子角落,与外面的热闹天然隔绝,自回来起他就开始练刀法,直到现在才停歇,淋漓的大汗从鬓角潸然滑落,淌过瘦削冷硬的下巴。
他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拿起桌上的弓箭,一发接着一发地射向面前的靶子。
直到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薛逸看向门口,来人一袭白衣,身坐轮椅,正是瓦岚寨的瘸腿军师,徐安。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外边的熙攘声好像......停了。
徐安推着轮椅缓缓靠近:“你如今的箭术不错。”
薛逸道:“拜你们所赐。”
徐安淡淡瞥了他一眼,说出的话却出人意料的直接。
“我知道瓦岚寨让你做的,不是你想做的。但是出去后你却发现以你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有机会靠近朝廷上层。”
“你还留在这里无非是为一个原因,你以为等你获得足够的信任,就会有足够的权限,比如,知道我们这些年在朝中培养的暗线。”
薛逸握着弓箭的手缩紧,目光直勾勾看着他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像是大火燃烧弥漫的味道。薛逸匆忙往寨子中心跑过去,大火已然将寨子包围,热浪铺面而来,摄人心魄。而寨子里的人却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薛逸瞪大双眼,看向随后而至的徐安:“你干的?”
“除了我,还能有谁?”
徐安将一个暗色的令牌放到薛逸跟前,道:“你等待的机会,我现在就给你,这就是能操控京城所有暗线的令牌。”
薛逸隐有所感:“你为什么要给我?”
徐安却答非所问:“你的箭术很合格,但你的神情和行为,并不算合格。不过,今天天气很好,我等不及了。”
一阵阴风应声划过,不是春色满园,而是秋风萧瑟。阴冷的天看不出好在哪儿。
大火越来越逼近,徐安道:“随我来吧。”
薛逸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瓦岚寨上,有一个直通山下的地道,而这地道就在徐安的院落之中。
外面的惨叫声让薛逸无法忽视,他忍不住问:“你明明......”
“我明明可以直接下毒杀死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大费周折烧死他们,对吗?这里面有朝廷的奸细,我们在京城的暗线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剪除。只有将他们永远地留在这儿,你才会安全。”
徐安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因为阿妍,就是被他们活活烧死的。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他们陪葬。”
薛逸听说过,瓦岚寨上一任当家的,是个女子,名唤戟妍。不过很早之前就被朝廷的人暗杀了。
徐安疯狂的举动,让他知道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薛逸还是头一回听惜字如金的徐安一次性说那么多话。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如果你真想寻死,我现在会带你一起。但你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尽,就是不认命、不想死。”
徐安的话一针见血,他不想死,也不想沾上那些人的鲜血,于是他选择赌一把。
徐安似乎很清楚他当时的心境,清楚的就像是自己也经历过同样的事。
徐安继续道:“所以我现在才会把暗网给你。但我要你帮我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帮我救一个人。”徐安想起在京城深陷囹圄的人,是他如今在世上唯一的牵念。
“第二件事,将我的骨灰葬在洛城。”
薛逸诧异:“你不打算出去?”
徐安没有回答,抓紧时间道:“有了那些人手,你想要进入朝廷不难,不过我已经飞书将你的真实身份告知了一人,你若不遵守约定,下场不会比外面那些人好过。”
“你走吧。”
即将被大火吞没,徐安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痛苦,他脸上是解脱、是安然。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梧桐树叶下,那个舞剑飞扬的女子。
薛逸依照规定,将徐安的骨灰葬在洛城。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这是他第一次见一个人将复仇做的如此淋漓尽致。
......燃烧灵魂、献祭般的复仇,可是他始终想不明白,徐安明明可以走掉,为何要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他心乱如麻,在洛城飘荡了一些时日,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平王。
他听说过平王,前朝起义的领袖。但平王自己却说,他只是一个傀儡。
平王似乎是一个孤寂的人,与他絮絮叨叨诉说了很多往事。
比如,他以前为了隐藏身份,跑到寺庙里当和尚。
比如,他在寺庙里经历了一场惊险的刺杀,那刺客用他威胁当时新朝的太子殿下,那位殿下最终为了他丢盔弃甲。结果却被他的师父倒打一耙,下场凄惨。
这是薛逸第二次听人提起那位不知多少年前的太子殿下。
......萧从矜吗?一个愚蠢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徐安为什么一定要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