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抵达大相国寺的时候,已近午时。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冗长的队伍缓缓停下,犹如一条巨龙卧眠在大地上。
被禁卫军层层包围住的帝辇足足由八匹又高又大的骏马牵着,车身高大宽阔、装潢华丽,四角雕龙腾飞,华盖高高举起。
萧从矜和陆聿等人早已在寺门口侍立,恭候圣驾。
众人异口同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宏光帝身着冕服,从帝辇上下来,锐利的眼神逡巡一圈,最后落在萧从矜身上。
萧从矜披着厚厚的白狐大氅,由宫人搀扶着,脸色苍白,依旧是一副病弱丧气的模样。
他一向不喜这个体弱多病又带着祸星预言的儿子。
如今,更恨他那一双肖似徐家人的凤眼。
宏光帝一瞬便移开视线,例行公事般问:“太子的伤势如何?”
赵全弯腰俯首,答道:“回陛下,太子殿下伤处离心脏要害只有几寸,昨日伤势十分凶险,好在抢救及时,如今已无大碍。”
“既然无碍,今日就随圣驾一道回京。”
萧从矜低头应道:“是。”
跟在銮驾后头的萧绎表现的颇为担忧,道:“父皇,皇兄归京是好事,只是皇兄当年正是因为‘东宫星异动‘才来大相国寺静修的。因此,为了父皇圣体着想,不妨也听听大相国寺大师的意见吧。”
宏光帝闻言看了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绎只觉得宏光帝看他的目光别有深意、压迫感十足。
“也好”宏光帝转而看向跟前的元法和法衍。
法衍双手合于胸前,道:“回陛下,东宫星近来渐有平息之召,对帝星已无冲撞。”
萧绎一听,险些没控制好脸上的表情,他皱眉看向法衍,后者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你们,随朕进来。”宏光帝眼神扫过几个人,而后率先踏进寺门。
堂屋内,宏光帝高坐堂上,手上把玩着一块玉佩。
他先看向陆聿,严声道:“陆聿,不能活捉叛党,你回去自行领罚。”
陆聿:“臣遵旨。”
宏光帝又道:“朕手上这块玉佩,是锦衣卫在缉拿叛党的地方发现的。绎儿,你要不要看一看?”
萧绎猛然抬首,对上宏光帝探究的目光,内心砰砰直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他上前接过玉佩,看清楚上面的字后,险些没拿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辩解道:“父皇,这不是儿臣的,儿臣冤枉!”
“父皇,这玉佩是伪造的”萧绎怨毒的目光转向萧从矜和陆聿,意有所指道:“只怕是有别有用心之人要陷害儿臣。”
陆聿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这是微臣的部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捡到的,石阳县的官民俱可作证。”
萧绎继续质疑道:“况且,如何确定那些人就一定是叛贼,万一有人滥竽充数,儿臣请求彻查此事!”
萧绎这话已经是在很明显地往陆聿脸上扇耳光了,陆聿压抑着怒火,坦坦荡荡道:“殿下有所不知,拿下叛贼的,并非锦衣卫,而是另有其人。说来这个人殿下也认识,那就是义安伯。”
萧绎一时错愕:“你说什么?”
*
义安伯听到要面圣,第一反应是自己捉拿叛贼有功,要被奖赏。
因此,他进入堂屋的时候,面上还难掩喜色,压根没有注意到萧绎无比难看的神情。
然而,被问到“玉佩”一茬后,他“唰”的变了脸色,仓惶道:“陛下,这一定有人冤枉殿下啊!”
宏光帝反问:“哦,那你说最可能栽赃的人是谁?”
“这......这”这他也说不上来,根本毫无头绪,他不就捉个贼,如何就捉到叛贼身上了,还牵扯到了二皇子。
宏光帝继续道:“必然是知道叛党行踪的人。锦衣卫都搜不到的人,被你们轻易寻到,还恰巧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萧绎还想说什么,被宏光帝一眼制止了。
宏光帝怀疑的目光,让萧绎感到由内而外的恐惧。
萧绎暗暗握拳,他这个父皇,向来疑心重,是宁肯错杀,也决不放过的。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宏光帝看向萧绎,冷道:“至于你,是不是还有一件事需要向朕解释?”
萧绎看着扔到自己脚边的印章和一叠书信,内心的惶恐达到了极点,连带着对义安伯的恨意也到了极点。
当初为了方便义安伯控制金矿,他确实将自己的印章给了后者。
如今,全都毁在这个蠢货手里了。
*
萧从矜有伤在身,当然也是为了避嫌,看了一会儿热闹,就退下了。
回到居所,就看到里面有一个不请自来的人。
薛逸穿着锦衣卫的红色劲装,靠坐在主位上。
昨天黑玄和青玄没有回来复命,萧从矜便知道事态恐怕有变,因此对于薛逸的出现,并不意外。
只是薛逸这大摇大摆的模样......
萧从矜脸上瞬间如覆冰霜,“擅闯太子居所,孤可判你死罪。”
薛逸没有回答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他敢来,就能全身而退,完全不留痕迹。
跟在萧从矜身后的徐瑞白则是特别好奇地打量着薛逸:这个人能避开门口侍卫还有暗卫,悄无声息地就进来了,武功不是一般的高强。
黑玄搞不定他,简直是理所应当。徐瑞白暗暗想,或许东宫暗卫中目前都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薛逸自顾自斟了两杯茶,一股很明显的怪味弥漫开来,像不下十种味道的混合,让人一时摸不清到底是什么味儿,只觉非常之浓重。
“屏住呼吸”徐瑞白如临大敌。
薛逸端起一杯茶,幽幽道:“放心,我没这么大胆子毒杀太子殿下。既然你们不喝,那我就自便了。”
薛逸宛如真的在品茗一般,优雅又不失速度地将一整壶茶都饮尽。
彼时,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已经充斥了整间屋子。
就在萧从矜忍无可忍之时,一把匕首迎面丢了过来。
是黑玄的。
薛逸轻轻一笑,只是笑声有些发冷:“我与殿下,应该无冤无仇吧。”
他看着萧从矜,可惜后者脸上毫无波澜,眼神都没有一丝浮动。
萧从矜不避不闪,直视着薛逸,漠然道:“孤杀你,不需要理由。”
“太子殿下杀人,自然是不需要理由。”
薛逸说着,突然起身,迎着萧从矜的目光慢慢靠近。
虽然难以接受,但萧从矜就是莫名有种薛逸的脚步踩着他的心坎,一步一步逼近的压迫感。
仿佛听到了他心跳的鼓点,薛逸连步履都刚好与他的心律一致。
他微微失神,然后就听见薛逸在他耳畔道:“我猜,殿下昨晚一定没睡好吧,你在想,我会怎么出现?以及我这个变数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不得不说,薛逸确实有三言两语就能直击人心的本事,三两拨千斤,轻易就能让旁人跟着他的节奏走。
萧从矜讽刺道:“你祸水东引使的不错。”
薛逸反唇相讥:“比起殿下的借刀杀人,薛某还是逊色很多。”
“要不是”后面的话薛逸没有说出口。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萧从矜,心中冷冷地想,要不是我与萧绎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付你。
如果你一定要做那挡路的石子,就别怪我一脚把你踹开。
萧从矜感觉自己读懂了薛逸眼中的深意。
薛逸:“希望殿下下次行事前最好再、三、思、虑。”
*
宏光帝命萧绎禁足于皇子府,等锦衣卫查清印章之事后再做判决。
于是,回京的安排就变成了这样:陆聿亲自护送圣驾,江青云看管萧绎,而薛逸,就被安排去护送太子。
队伍缓缓前进,太子车架内
徐瑞白面露不解:“所以,薛蕴这算是帮了我们?可你都......咳咳,难道薛蕴与萧绎有仇?”
他没敢说,你可是三番两次要杀人家,他还帮我们。
照理说,他完全可以卖萧绎一个人情。
萧从矜毕竟不是徐瑞白,至少他不可能把薛蕴这个人往好处想。
薛蕴与萧绎有仇?兴许如此,可薛蕴是个无底线的人,为了权力,不照样甘愿做萧绎的走狗么?
启程的时间恰好碰着日头最毒辣的时候,从大相国寺回京的路至少要走两个时辰、
马车行进了一段时间后,萧从矜靠在车壁上,只觉又闷、又颠簸的难受,尤其是脑中嗡鸣嗡鸣的,乱成一团。
徐瑞白也莫名觉得心烦气躁的很,脑子里像千军万马过境一样,吵吵嚷嚷,叫他难受不已。
赵全给他们把过脉,皱眉道:“殿下,二位这是中了曼陀花的毒,毒已入体,好在毒性很浅,倒是无妨,只是会感到心绪不宁、烦躁难眠。要是在中毒之初,大量饮用茶水和甘草汁,便可即刻解毒。”
茶?
茶!
徐瑞白捂住被迫兴奋不已的脑袋,对薛蕴此人的可怕程度的认识又提升了一层。
薛蕴从他们踏进屋子就开始布局、谋算,让他们的注意都放在茶水上面,最后竟是将毒下在了匕首上。
徐瑞白实在坐不住了,和萧从矜说了一声,便下车骑马去了。
他刚上马,就看见不远处,阳光映衬下,薛蕴脸庞如玉,五官英挺,一袭红衣张扬,顿时令万物都失了颜色。
徐瑞白摸着头,一撇嘴:分明是个俊俏少年郎,内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那么黑。
薛逸坐在马背上,看着眼前绵延不绝的草地。
又想起前世,他第一次看见被关押在暗牢里的萧从矜。
宏光帝在世的时候,萧绎到底不敢动萧从矜。
好不容易熬到登基,北沂又脱离大梁,大军压境,随时都有可能开战,且北沂的条件只有一个:萧从矜。
萧绎杀不得萧从矜,但也没轻易放过他,天天让薛蕴这个狗腿子折磨他。
因此,他第一次见到萧从矜,后者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简直生不如死。
而今,识破萧绎的陷害并暗中反击,以法衍的秘密相协助自己脱困,再番对薛蕴下手。
只有重生后的萧从矜能这样做、会这样做。
他几乎可以确定,萧从矜,也重生了,且对他来说,还是一个非常危险不利的因素。
当然,危险却也未必不能利用。所以,他才选择和萧从矜摊牌,表明立场。
薛逸正理着思绪,就见一个人凑到他跟前。
徐瑞白挑眉,似笑非笑道:“睡不着,出来遛遛。”
薛逸内心毫无负担,心道,睡不着也是合该,毕竟自己昨夜也是一夜未眠。
经过两个时辰的颠簸,队伍总算抵达皇宫。
薛逸又继续将萧从矜护送至东宫。
萧从矜从马车上下来,脸上难掩疲惫,阴沉地看着薛逸。
薛逸明知故问:“殿下为何一直看着下官,可是下官脸上有什么东西?”
萧从矜冷嗤道:“阿谀奉承、谄媚之色。”
薛逸一愣,看了眼人群,似乎很不解,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太子殿下,您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萧从矜道:“你自私、虚伪,令人作呕。当然,最重要的是,孤对你这张脸,厌恶透顶。”
薛逸眯眼,萧从矜还真是没让他失望,说出的话难听的很。
薛逸突然伸手,强行拽住萧从矜胸前的衣襟,作势要为他整理,后者自然不配合,但薛逸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两人暗暗较了一阵劲,终归还是萧从矜先放手。
因为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失德。
薛逸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不容置喙地靠近萧从矜,说:“虽然,我对于不用和你扯上关系这件事很满意,但是,你这么说话太过分了吧。”
没打算等萧从矜反应,薛逸又径自拍了拍他的衣襟,浅笑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清高君。”
语毕,薛逸毫无留恋地撤回手,迅速和萧从矜拉开距离。
萧从矜的脸色黑的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