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穆若莘自己，没人知道她在急切什么。

同样，除了云川本人以外的任何人，都不明白她此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尤其是乔琳。

从发现云川痉挛开始，乔琳就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云川镜片后的眼睛即使到现在也没有合上，她明明看起来很疲倦了，眼底爬满细密的血丝，可她仍睁着眼睛。

有时候她会向窗外看一眼，更多时候则是注视天花板，看着自己的精神体蜘蛛爬来爬去。

乔琳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默默看着她。刚开始她会和云川温柔地絮叨几句，但久而久之自己也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就在乔琳以为云川就这么睁着眼睛睡着的时候，云川开口了。

“已经很晚了。”云川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乔琳，你回去休息吧。谢谢你刚才一直陪着我，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诶？博士，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乔琳连忙慌张摆手。

“我的工作就是负责照顾好你。虽然我好像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你饿了吗，博士？我给你拿点吃的去吧！”

云川：“我不——”

“——咕叽叽~~~”

肚子突如其来的叫唤让云川陷入沉默。

卧室昏黄的光线下，她和乔琳四目相对。

——呃啊啊啊啊好尴尬的气氛！

乔琳的脚趾用力抠紧鞋底，小心觑着云川平淡的脸色，在心中感慨博士的处变不惊。

如果换做是她，她现在已经连夜买票离开瑟银星了。

“是的，我饿了。”

短暂的沉默后，云川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那样自然地说道：“我想吃一点烤过的深海鱼肉和甜品，还想喝水。”

“好的！”

乔琳一改刚才蔫蔫的模样，立马站起身活力满满地说：“我现在就去准备！等我，博士！”

说着，她从房间冰箱里拿出一瓶事先存储好的电解水，倒在吸管杯里，喂云川喝了几口后离开了房间。就是不知怎得，她的背影给人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门被关闭的霎那间，云川懊恼地捶了下自己的小腹。

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她打算委婉劝离乔琳的时候大声喧哗！还好她脸皮很厚，即使在非常尴尬的情况下仍能保持镇定自若。

不过，无论怎样，现在房间里总算只有她一个人了。

云川轻轻呼出口气，整个人顿时放松不少。

原本在天花板乱爬的精神体蜘蛛也悄无声息降落到她的手背上，云川仔细地端详它，发现它的体型比之前大了一圈。

看来觉醒者精神力的增长，会直观体现在自身精神体动物的身上。

云川不由想起，当时在艾伊尔公司劫持她的那名哨兵的精神体。

此时此刻，那条灰绿色的黑曼巴巨蛇仿佛又出现在她的眼前，正盘曲于角落阴影中，森然注视着她。

黑曼巴蛇的身体如同航行于浅湾的巨轮，云川的漫游蜘蛛在它面前不过是微小的浮萍，很轻易就能被推开、碾压。

然而——

“我才是胜利者……雷文。”

云川低低冷哂一声，笑意未达眼底。

伴随着她的笑容，眼前的巨蛇幻影，轰然粉碎。

如果帝国调查局的两位调查员此刻目睹这一幕，就会惊异于云川的表现和当初在医院时全然不同。

在提起劫持自己的歹徒时，她眼中既没有惊慌，也缺乏恐惧。

她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琥珀色的眼眸，看似澄澈透明……却又好像深不见底的幽渊，甚至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冷酷的嘲笑。

是的。

云川早就知道黑曼巴哨兵的名字。

早在雷文还没劫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准备对自己和艾伊尔公司做什么了。

她一直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满怀期待，满心欢喜。

因为，只有这样，云川才能顺理成章地“觉醒”，顺理成章地从艾伊尔公司脱身，顺理成章地进入圣所……然后一步步升入灯塔，最后水到渠成，进入帝国觉醒者公会，成为一名特勤向导。

背后驱使她做出一切行为的动机并非是为了酝酿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阴谋，而仅仅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对云川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云川拿起摆在床头的纸质书。

从外部厚重繁复的烫金书皮来看，这似乎是一本极具古典气质的大头部。

然而只要一翻开，就会发现内部的纸质其实非常普通且轻薄，其上也很少有文字，大部分都是笔画幼稚并且不知所谓的艳丽儿童涂鸦。

在两个手牵手的黑色大头火柴人涂鸦背后，夹着一张相片，上面的一家三口对镜头笑得很甜。

云川的目光在封莲和席长荣灿烂的笑脸上流连片刻，最后落在了中间一个正大笑着露出八颗牙齿，看起来非常飒爽的短发女孩上面。

这是她养父母的亲生女儿封棋，一个继承父母衣钵，优秀且年轻的帝国调查员。

她的前途本该一片光明，然而，封棋却在十八年前的一次外出执勤中意外失踪，年仅二十岁。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监控没有拍到任何异常情况，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从此再没有出现。

云川在她失踪一年后被封莲和席长荣收养。

所以，云川其实从未见过封棋。

然而很奇怪的……

这么多年来，家里依然保留着她的痕迹。

封莲和席长荣从没有放弃寻找她。

他们对封棋不经意间流露的爱意，在日久天长中，似乎也蔓延到了云川的心里。

很小的时候云川就明白，封棋是家庭群里保持沉默的第四名成员，是她隔壁房间里永远不会起床的赖床大姐姐。

她一直存在于他们的家庭中，是所有人最亲密的家人。

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妹妹云川的年纪，已经比失踪前的大姐姐还要大一岁了。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踮脚才能摸到姐姐奖牌的小女孩。

云川早已长成到能够独当一面的程度，可以做到父母也无法做到的事，因此寻找姐姐的责任自然应该由她承担——她甚至在很早前就开始这么做了，不然她为什么要参加那个该死的艾伊尔青少年培养计划呢？

——封棋失踪前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正好和艾伊尔旗下的一个分公司处于同一片街区。

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云川必须设法进入艾伊尔公司暗中调查。

可即便如此，整整十一年的时间，云川眼前的谜团却越滚越大。

艾伊尔公司作为星际超强垄断企业，涉及的商业领域包括但不限于：

国防工业、药物医疗器械、化妆护肤品、以及绝大多数的高新技术产业。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

艾伊尔公司真正的利益来源，实际上来自秘密研发的军事武器，生命工程和生化武器。

云川之前所属的TTSD实验室只是生化部门旗下的其中一个研发团队而已，他们背后还有个影子部门，专门负责进行一些无法言说的秘密实验。

这一点，团队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心照不宣。

在艾伊尔员工内部，一直流传着公司利用人体做实验素体的流言，其背后的残忍和混乱，其实和模拟战场中的灵微生物有过之无不及。

可由于权限不够，云川始终都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

并且，自从她博士毕业，转正加入TTSD的研发团队以后，公司对她的关注度就直线上升，又或者公司只是平等的监视每一个员工，而她刚好是其中之一。

无论是在公司实验室还是回家的路上，云川总能感受到一股阴冷的注视，不带丝毫情感地俯视她。

她越是在研发上取得成果，这股注视的力度就越强烈，几乎如芒刺背。

这不是一件好事。

云川看着自己手臂上陡然竖起的汗毛这样想到。

必须及时抽身。

是时候离开艾伊尔公司了。

她在这里花了十一年的时间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或许正是因为当局者迷。

……当人在处于漩涡中心时，往往会丧失对正确方向的感知。云川需要另外的视角，抽离地看待整件事。

可是要怎么脱身呢？她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突然的，背后阴冷的视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乱的，带着疯狂和恶意的凝视。

有人在跟踪她。

云川假装若无所觉地，回到自己位于东区的顶层公寓，目光不经意落在楼下熙攘的人群中，锁定了一个蚂蚁般大小的人影

不需要任何精神力的感知，那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云川明白这就是刚才跟踪她的男人。

紧接着，云川光脑上接连弹出两条消息通知。

【[瑟银晚报]近日有神秘组织威胁市民安全，东区居民需特别警惕！】

【来自&0%2$#3*2@1的骚扰信息(已拦截)】

云川先点开第一条新闻。

奇怪的是，里面的内容和刚才弹窗上看见的新闻标题完全无关，通篇都在讲述一则瑟银星多年前曾发生的火灾。

之后她顺便点开骚扰信息，发现上面只有一句话。

【——小心，有人要害你。】

语言难以形容云川在看见这条消息时的心情。

她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几乎控制不住想大笑出声！

云川立即就回复了这条骚扰信息。

【他是谁？】

长久的沉默过后，云川发现自己的光脑屏幕上出现了一扇门，里面蹦出来一个像素小人，外形很像一朵红色的蘑菇。

小蘑菇人在她的键盘上卖力奔跑，敲敲打打留下一串文字。

【A级哨兵，雷文。】

“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想要陷害你进监狱，还想要你研发的TTSD。】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我是12320。帮你？我只是厌倦了这一切。】

……

当你率先踏入他人的路途，你就掌握了毁灭他人的先机。

但首先，你要装作一无所知。

……

“姐姐。”

云川轻声说，指腹抚过照片上封棋正青春的脸颊。

“再坚持一会，再等我一会。”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