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停澜回到裴声身边时，他靠坐在床头，正在一本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窗帘已经被林莱拉开，阳光温存地从窗外穿透进来，洒落在他纯色的被单上。

他的半边手臂被阳光映亮，贺停澜能从灿烂的日光中看清他的棉质睡衣上的布料纤维。裴声垂着眼眸，拿着笔写得很慢，那副神情非常专注。

贺停澜站在门边，静静地看了好几秒。

“贺先生？”林莱为他开了门，又去了趟厨房给裴声倒水，这会儿又走回房门口了。

贺停澜如梦初醒，往里面走去，为林莱让出道路。

裴声抬眸看向他。

心脏不受控制地偏离了正常的韵律，贺停澜走向他的每一步都感到自己踩着时钟的秒针，嚓嚓嚓。一看到裴声，他就总是这样。

“在写什么？”一走到床边，他说话的样子又显得自然而轻松，没有任何人能够窥探到他内心的紧张。

裴声原本看着他，听着他的话又低头飞快地瞥了眼笔记本上的笔画，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慢慢地翻转笔记本，将上面的一行行字给他看。

获得他的信任，哪怕只有一点，贺停澜都会喜不自禁。

他弯起嘴唇，轻声阅读着裴声写的情绪恢复计划：“好好睡觉。读一点快乐的诗歌。去玩已经码了一年的游戏。”

裴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听到他用好听的嗓音把自己拙劣的安排念出来，耳朵不由自主地变得很红。

这是以前的心理医生教给他的方法，给生活布置一些积极但足够简单的小任务，在沮丧压抑的日子里，只需要完成这些最基础的小任务，不设定任何目标，只要做了就给自己奖励。

可是让贺停澜知道他这些零碎的、不够上进的任务，他感到有些难为情。虽然知道对方绝不会嘲笑自己，但暴露自己无聊的私下生活，好像又会让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更渺小了。

“要不要写得更明确一些？”他听到贺停澜很有礼貌地建议着，“或许把这些事情细化一下，会更有利于执行？”

裴声看向他，眼睛微微睁大一些，显得很圆，示意他说得更清楚一点。

贺停澜的笑意加深，指着笔记本上那行关于游戏的字眼：“不如直接用游戏的名字代替吧，码了很久的游戏是什么？你准备挑选几个，是单机的，还是互动的？可能一些互动的游戏更适合你现在的状态吧。”

我会陪你一起玩。我想要陪你一起玩。我脑子很好的，我能很快学会一切。

裴声拿回笔记本，在上面认真地写了一会儿，然后又举给贺停澜看。

他重新写了几行字：

好好睡觉，晚上十点就开始准备上床，关闭所有电子设备。

诗集暂时没有想到。

玩GOROGOA。（单机游戏，解谜向，据说剧情和画风都非常好，我想要认认真真地玩一遍。）

看着这些漂亮的字迹，心愿落空了，贺停澜却觉得并不失落，反而有一种神奇、陌生、甘美的情愫在心底流淌。

裴声暂时不能说话，但用这种古老而低效率的方式沟通的时候，他们之间仿佛建立起了崭新的链接。当裴声书写时，他注视着他的面容。而当自己阅读时，他感受到裴声的目光同样落到了自己的脸上。

一种宁静的时刻。真是神赐的瞬间。

他从裴声手中拿过去笔，也开始写：我也被吸引住了，我也想去玩一下这个游戏。为什么码了那么久都没有玩？

裴声的神情有一瞬的迷惘，但他又笑了起来，有些自嘲、又有些解脱的意味。他快速地写：总觉得焦虑，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直推迟对游戏的享受。但总是什么也没做成。

听上去真是太折磨人的体验。

贺停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笔记本又被抽了回去，裴声写了一行字，又递给他看。

他迫使自己重拾对生活的信心，笑得双眼弯弯：我想现在就玩。你可以帮我把平板拿来吗？在客厅的桌上。

明明点头或者说话就可以了，贺停澜依旧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个“好”字，才起身出去。他觉得这样的方式非常好，比用手机打字慢、效率低，但纸张上的文字会将这个独特的下午永远封存。

走到客厅里，他这才发现林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独自一人坐到了沙发上，正看着手机。他感到有些抱歉：“林先生——”

林莱站起来，紧张地打断他：“贺先生你是要走吗？”

他压低声音：“我看哥跟你待在一起很开心啊，你不能多待一会吗？”

“我不走，”贺停澜被他的话搞得身心极度愉悦，他伸手拿起茶几上的平板，动作相当流畅自然，“裴声让我给他拿平板。”

他想了想，又对林莱说：“时间不早了，不如我叫人送晚饭来吧。林先生你有什么忌口吗？”

“啊我没事！”林莱赶紧说，“我什么都吃，没关系。您问问哥想吃什么吧。不过他除了不吃辣，不吃油炸食品，不吃太咸的，不吃太甜腻的，也都不挑剔的！”

贺停澜闻言一笑：“其实也算不上不挑。”

林莱一卡壳，忍不住也笑了，继续为裴声说话：“但是他不爱挑三拣四，好演员就是要自我约束做好外形管理的。”

贺停澜点点头：“没错。裴声的外型无可挑剔。”

林莱鲜少有跟他这样的人打交道的经历，总觉得他一看就是精英中的精英，但贺停澜的言谈举止并没有他所设想的那种刻意疏离和自矜。

这句话，这么赤裸裸的吹捧的话语，就是林莱自己说出来都要用刻意夸张的语气的，怎么贺停澜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理所应当啊！

他呆滞了两秒，才说：“贺哥您别管我这边，我真的吃啥都行。哦哥他要平板干嘛来着，还有电吗？”

贺停澜低头看了下电量：“还有90%，他想打游戏。那我问过裴声就先点餐了，之后请你吃饭，你再好好考虑想吃什么吧。”

“好耶好耶。”林莱点头，又坐回沙发上，乖巧一笑，“那我在这儿等送餐！你们好好玩儿！”

贺停澜笑着走回了卧室。

林莱抱着手机看了两分钟，突然一个激灵，一把丢开手机抱起抱枕翻了个身，整个人俯卧在沙发上，盯着地板出神：虽然之前就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点不一样，但也没有过分多想。毕竟之前裴声还对着陈迎灵解释过。

他表情狰狞了一秒：但现在呢？

他急匆匆地、小心翼翼地往卧室的方向一瞥。门还是打开着的。

他正在给陈迎灵发消息告诉她裴声的情况来着，那这个情况要不要说呢？

他陷入了一阵纠结。

裴声和刑斐言的往事一下子闯进了林莱的脑海。

他们两个还都是艺人，刑斐言又那么火爆，两个人都是男性这点反而显得没有那么突兀了。在那种情况下，经纪人肯定是阻拦的。但事实证明爱情这玩意是不可能被阻拦得了的，即便是最终失败了的爱情。

林莱冥思苦想，下定了决心，现在也应该是裴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是先观察着，找个机会再单独跟哥聊聊吧。

卧室里。

裴声已经下载好了游戏。贺停澜也点好了晚餐。

两人同时抬眸。贺停澜笑着问：“下好了吗？”

平板上是刚刚进入游戏启动页的画面，轻柔的钢琴声流泻而出。裴声抿了抿唇，忽然用手在身侧的床上拍了拍。

贺停澜感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他谨慎地做着阅读理解，轻声问：“要我坐过去陪着你玩儿吗？”

裴声看着他的眼睛，耳根发烫，再度在床侧拍了拍，动作幅度比刚刚更大了一些。

心谷深处一片豁然开朗，仿佛千万重光芒登临此地，那种快乐的感觉难以言喻，但贺停澜面色沉稳地走了过去。

床垫微微塌下去一小块，贺停澜侧头看向裴声。他的发顶原本被橙色的余晖映亮，现在阳光被贺停澜挡住，那柔顺、清爽的发丝又恢复了墨一般的色泽。

贺停澜多看了两秒，才又将目光移到游戏界面上。

裴声准备用手指去点游戏上的图片。

但贺停澜的声音忽然在这小小的天地之间响起了。

“裴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说，“你之前说过的不要再见面那句话，现在是不是已经作废了？我想要一个明确的回应。”

轻盈、微微带着一点感伤的游戏背景音兀自播放着。裴声的手顿住，他把手指蜷进掌心，用力握了握才又看向贺停澜，说了个口型：“对。”

下一秒，他十分急切地扭过头，整个身子往一旁靠去，要去抓已经被放到床头柜上的笔记本。他似乎想要进行一些更具体的说明。

平板滚落到床上。

扬声器被滑落的被子盖住，游戏的声音顿时变得很低、很闷。

裴声还没有抓到他的笔记本，肩头却被人揽住了。温热的掌心温度透过轻薄的睡衣传至他的皮肤，他心头一颤，被轻柔而不容抗拒的力度给拦住，将身体转了回来。

他不解地看向贺停澜。

对方却笑着，松开手捡起平板，对他说：“这就够了。”

裴声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他怔愣着，痴看着贺停澜，难以想象他的一句话——不，甚至只是一个口型——就能够拥有如此的魔力。

而那种魔力润物细无声，仿佛也漫到了他的身上去。

一种暖融的、恍惚春光般的光晕在眼前浮现，在一片烟霞叆叇之中，他看到贺停澜与窗外的暮色融为一体，美好得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