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暗暗吞了一口水，退无可退，只得站起身。你想，也是时候告别了。
“是我疏忽了，这段时日多谢你母亲照顾我。”
金吒察觉出了你的意图，原本他也只是来看看你，并无他意，“不必言谢，你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丞相不放心将你留在家中，你在这里正好也同我母亲做个伴。”
“我父亲、担心我？”你实在难以想象，这是多么稀罕的词句啊。
“他自是担心你的，起初送你去碣石山也是盼望你能得道升仙，摆脱尘世苦楚。”
“那我的修为……”
金吒垂眸犹豫了片刻，看向你和你坦白道：“亦是丞相下令毁去的。”
“为什么？！”
“你若去战场，必定身死，而要阻拦你，只能出此下策。”金吒言简意赅，他在九曲黄河阵与二弟先后败在混元金斗下，何其危急，换做是你，必定早就香消玉殒了。思及你的脾性，丞相无奈，只好采取此法。
“好吧，我倒也没有那么不自量力。”你的心里有所安慰，说出的话也软了许多。
他盯着你仍稚嫩天真的脸庞，笑而不语。
“怎么这么看我……”你被瞧得浑身不自在。
“我在想，明明你还年幼，武王和邑姜怎么就这么着急想将你嫁出去。”
“你也听说这事了？”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原本还以为是侍女们闲来无事编排的，连金吒都这么说的话，那八九不离十了。等等，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他说的话呢？你觉得这简直毫无道理。
其实金吒是觉得再多嘴就过分越界了，你年纪尚小，这些闲言碎语还是少提为妙，他比你年长许多，说太多很不合适，见你比预想中的气色好很多，他也放下心来：“那你好好休息，待我空闲便来看你。”
“好，谢谢金吒哥哥。”
金吒笑着离去，心情看似不错。
而哪吒就不太好了。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去姐姐那边串门，没曾想府邸聚着一堆人，有武王的几位兄弟，还有哪吒、敖丙和敖乙。
而你刚踏进厅堂之内，某个家伙就躲了起来。
“妹妹，今日难得你回来，快见过这几位哥哥。”邑姜笑着拉你坐在堂上，又给你备下了小手炉，然后为你一一介绍。
姬鲜和他的二哥很像，看着温柔敦厚，谈吐不凡；而四弟姬旦什么都好，就是身体瘦弱，时常有呕吐的症状，他见你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言；雷震子虽相貌异于常人，但忠厚正直，起身朝你腼腆地打了招呼，又坐回了角落。
轮到哪吒的时候，却不见了他的踪影，邑姜觉得奇怪：“刚刚还在这里叽叽喳喳的，人呢？哪吒！哪吒？”
你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的帘子后面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心下疑惑，不过也没有开口。
找不到哪吒，邑姜绕过给你介绍起了龙族，“这是敖乙，东海龙王二太子，敖丙是他的三弟，自然也是三太子。说起来你们两个差不多年岁，倘若较真论起，还是你要小一些。”
你对着几位少年施礼，一一叫过了哥哥。
敖乙倒是大大方方接受了你叫的这声，赠了你一颗夜明珠。而敖丙心里始终有股怪异的感觉，虽然二哥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他们酆都大帝此时只是一介普通凡人，可当你真的身为一个更加年幼的女孩出现时，他还是十分不习惯。
邑姜并不知道你与敖乙等人早已打过照面，她摸了摸你的脑袋，拉你到自己身边坐着，“说到这三太子，也不知道哪吒哪里去了……罢了，不管他了，待会我就和殷夫人说——”
“好了好了，小爷出来就是了。”
莲香被浓重的铁锈味搅散，你看着人从帘子后挪出来，他身上满是伤，所缠白色麻布洇湿成暗红。往日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魔丸居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额头好大的一个包。
看到哪吒的惨状，你“噗嗤”一声就笑了，邑姜也忍俊不禁。
“笑什么笑！”哪吒举着敷了药的帕子捂住右脸，却不敢直视你的眼睛。
“什么人把你打成这样？”毕竟他那么强，你好奇不已。
“好妹妹，你快别问他了。”邑姜赶忙制止你，刚才类似的对话在这厅内已经发生过多遍，在座的各位对这位伐商先行官早已进行了好几轮的嘲笑，哪吒属实恼火得很。
没想到这回哪吒对你倒是坦诚，他虽看着极不服气，但还是实话实说：“邓婵玉，是小爷小瞧了她。”
你记得这个名字，那日他和敖丙提到过，看来是位相当了不起的姑娘，想到之前自己在战场上的表现，能把哪吒伤成这样，这个邓婵玉一定非常骁勇善战。
“那你没事吧？”
哪吒拍了拍胸脯，疼得他呲牙咧嘴，依旧嘴硬得很：“小爷能有什么事？过几日便好了。”
“哟，哪吒你这是又行啦？“雷震子打趣道。
“少来。杨戬、黄天化他们不也被打了面门？”
“是是是，可哪个都没你破相得这么严重。”
“你还说！”
你安静坐着看他们插科打诨，邑姜见状悄悄与你耳语：“可有中意的郎君？”
闻言你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姐姐，我还没到婚嫁的年龄，不用这么着急的。”
“你且先看着，还有好些个今日不在，等他们来镐京复命，姐姐定喊你过来，总之，先替你择个优的，不然到时候人都被抢走了你后悔也来不及。”邑姜本以为你能得道成仙，没想到遭此横祸，她即将成为王后，必会为你谋划将来。
你尴尬笑着，事实上你现在已经后悔了——后悔今日出这趟门。若不是发生这些意外事件，你定还在碧霞宫认真修炼。眼下修为被废，你一心只想补救。
这时哪吒忽然走到你眼前，“听说你通岐黄之术，可不可以帮我医治一下伤口？”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么柔和的语调与你说话，你不说受宠若惊，终是有点不自然，没什么理由拒绝，也不想使性子叫他自己去找医官，横竖你现在还在他家住着呢。
“当然。”你同意了。
回到将军府帮哪吒敷完药，你就连忙道别回自己的房间了。
走在回廊下，你还记得方才为魔丸清理伤口时他看你的复杂眼神，还有灵珠，他们一脸欲言又止，似乎隔着你在看别的什么人，当然，你也不确定。
厢房的雕花窗棂漏出几点烛火，你正立在院落里，就看到敖乙跨过拱门朝你走来。
院子檐角的冰棱垂落成水晶帘幕，戌时的梆子声撞碎周边寂静，最后一片落叶嵌进青石板的冰纹之中，叶脉间凝着星光淬炼的银丝。
敖乙忍不住低声慨叹道：“倒有些像原来的龙宫了。”
“敖乙哥哥。”你唤他。
“怎么不进屋？外面很冷。”
“今天的星星很亮，我想看一看。”
“好，那我陪你。”他接过侍女奉来的披风为你搭上，还给你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白日里看你心不在焉的，你在烦恼什么？说出来，指不定我可以为你排忧解难。”
“我……我想继续修道。”
看样子你是不会轻生了，敖乙也稍微放了心，“为什么？”
“大家都在忙，只有我，终日无所事事，嗯……像姐姐那般也很好，可我不是姐姐。”
“我可以帮你。”敖乙伸出了援手，“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真的？”你喜出望外。
“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好好活着。”
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和你这么说，总归寻不到错处，你有点迟疑地点了点头。
“闭眼。”
敖乙的指尖点在你眉心时，头顶的星图开始旋转，二十八宿的银芒暴雨般倾泻在你身上。丹田处腾起的业火灼烧，可这痛楚远不及心口翻涌的记忆，琼霄师父总说修道忌动妄念，你忽然想起多年前初入碧霞宫的那日，带着莲香的灵力抚慰了你幼小的心。
此刻同样温暖的灵气却裹挟着浩瀚星海涌入灵台，碣石山十年的月升日落在你的识海中炸成星砂。
“你的剑，要斩因果。”
碧霄师父的话犹言在耳，你的喉咙里泛起比断肠草毒更腥苦的味道。
死死攥住他冰凉的衣袖，好像那些教你辨认星辰的、缔结法印的、研读经典的人依旧还在。恍惚之中封存的温情却在此刻冲破桎梏：晨雾里替你掖好被子的温度，核对账簿时衣袂掠过飘来的淡淡龙涎香，还有悄悄放在你枕边的鲛绡剑穗......
是敖乙握住了你的手。
“怎么会？”你抬起头看他，那双深邃的青蓝色眼眸，轻易让你沉溺其中。
“那日并未废掉你所有的修为，只是下了几道封印。”敖乙松开手向你解释道：“原是为了防止你再回朝歌，现在也没必要了，金吒设下的咒印我解不开，不过这般修为也足够你防身了。”
“你这么做……不会被人责怪吗？”
“当然不会，我为武王出谋划策可是立过不少功劳的，而且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好好保护你。”
“是谁？”
敖乙笑得眉眼弯弯，“这个……你猜？”
你仔细思考起来，“我姐姐？”
“不是。”
“我父亲？”
“不是。”
“那是谁呢？”你想总不会是哪吒或敖丙吧？
敖乙不再卖关子了，“她是神，但总感觉她带着伤痕被人遗忘了好久好久。”
昊天上帝、祖先和自然神祇，是商人崇拜的神。你想不到是什么神，不过，不管了，“定是我的守护神吧。”
“是啊，也是我的。”
“说起来，敖乙哥哥为什么会在人间逗留呢？”
细数过往，敖乙才惊觉自己已经度过了一千多年，年幼时不知世事无常，他千百次质问自己，如果当时干脆反上天去，会不会踏出一条新的路。可他的父王不会拿全族人的性命换取这种微末的可能。
“说来话长。不过，主要是为了陪亲爱的弟弟。”如今敖乙已经看开一切，他曾经憎恨太多，恨天庭，恨父王，也恨无能的自己。仙、妖和人之间的纷争短时间内也无法彻底缓解，既然打不过就加入好了。断角可以新生，龙族亦然。
龙族的遭遇你多少也有所耳闻，你明白敖乙背负的沉重枷锁是你无法想象的，你反过来安慰他道：“我相信，龙族会有出头之日的。”
“我亦觉得。”
“不过我觉得敖丙似乎不像是要那种依赖哥哥的小孩。”
敖乙轻笑出声，“三弟自然不是，是我想要尝试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唔，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呢？”
“和我当初所想的有所差距，但也差得不多，这个世界，依旧是靠武力说话的。”敖乙冷下脸来，事实上，他的计划从来都不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