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根据地的第二天,两位女同志便要和男同志一样参与到训练中去,只是她们的□□是王医,学的是卫生员要掌握的知识。
从最基础的包扎、备敷料开始,爱美像是天生就该干这行的,只需要看王医演示个一两遍,随后就能完全复制。在芳娘看来,一块纱布到了爱美手里,就像是鱼到了海里,根本不需要苦练就懂得如何自如。
爱美对知识的上手快和熟练度当然同样得到了王医的惊讶和赞叹,让他对这位女同志的好感更甚,经常借着爱美天分高该教她更多专业知识为由,跟在人家左右,只是说着说着知识就说到别的事去了,而且他只顾着讲,完全忽略掉每到这些时候爱美总会挂脸,更不用说在不远处瞪着他的芳娘。
王医,也显然是个“惯犯”。
有一回在芳娘被炊事唤去帮手的时候,爱美还在忙着洗纱布和绷带,这又到了王医献殷勤的好时机,他绝对不会放过——他匆忙合上还在整理的医药箱小跑到水井旁,不等爱美打招呼便拿起一条绷带开始搓洗,搜寻着尚未聊过的话题,交代起自己的身世,说父亲也是医生,但因为想让他干番大事业便给他取名王成业诸如此类……
爱美突然想起曾同芳娘调侃过,“王一的名字起得也太随便了吧,他若是有弟弟岂不是该叫王二了”,才顿觉大家叫他“王医”可能是医生的“医”而非数字“一”,便也同王医坦白说闹了个乌龙,两人因此大笑。
芳娘恰巧从伙房出来,往衣角边擦手,抬头就见两人挨得极近的谈笑的背影,于是气呼呼挤到中间,待两人投去疑惑的目光才发觉方才的失态,局促下只好拿起爱美洗好的一筐纱布绷带往晾晒竹篙那处去,起身前还拉走了爱美,说是要她帮忙。
爱美当然知道这些举动是为何,但不忍拆穿,一边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一边偷瞄她因生气努起的嘴何时收回去,于是在晾纱布时故意垂着一大半重量让它自由滑落——
“啧!嗐……”,当得到轻声嗔怪时,她便知道,芳娘那是消气了,赶忙顺势自怨自艾:“若是没有芳娘在,我这笨手笨脚的可咋办哟!”
说完爱美咕噜着眼睛继续瞟向旁边正往竹篙重新搭上纱布的人,她果真抿嘴笑了,爱美自然也跟着开心起来,即便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如此哄着这个越来越爱生闷气的人,依然乐此不疲,似乎让芳娘开心是她最甘之如饴的责任。
只不过芳娘还未来得及问爱美方才同王医在为何事而乐,那人晾完面前这筐纱布就匆匆跑去和男兵们学战术学枪法去了,前一件事才刚消气这会儿又惹得人好一顿担心。
前阵子她甚至跟队长请战上前线,着实把芳娘吓到了,幸好最后队长以“战术仍需磨练”为由不予批准,但爱美也因此练得更勤,把手肘和虎口都磨出水泡、起了脓,夜晚芳娘给她清理伤口时常常忍不住心疼落泪,这样一来爱美不敢喊疼,开始给芳娘讲起了道理来:
“咱也是要上战场的人,若是不学几招,到时自身难保又怎么救伤员?”
“就你什么都有理。”
“我这也是为了必要时候掩护你,万一……唔……”
芳娘一把捂住爱美的嘴,仿佛“万一”后面没有字句,便不会发生任何意外状况。
“那以后我也去练!”咱俩在危险时刻互相掩护。
芳娘也没把话说完,可两个人都懂得那些只说了一半的话里的意思,相视一笑就当作明了,谁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第二天恰巧全队战后休整,芳娘果然出现在了训练队伍里,而且就站在王医旁边。
说来在同志们眼里这爱美也可真神奇,一旦扎根在训练队里,平常一心钻研自己医术和照料伤员的王医加入就算了,还带来了平时只顾着埋头备敷料洗绷带的芳娘。
芳娘来了可也是实打实地训练,让不少男兵停下来赞叹,她竟然收起了一向喜静的性子,踏踏实实跟在爱美后面摸爬滚打。其实她也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对这些印象中男人才做的事陌生而畏手畏脚的,但一瞟到身旁的王医,便开始暗中较劲,事事都想要和他争。
即便在队长临时起意发起的进入战壕竞速赛上,芳娘临到战壕绊倒栽了跟头还是不忘爬起来拼命追赶,结果当然还是王医赢了,他擦着额角的汗水笑嘻嘻迎上爱美准备接受夸奖,不知是为了这一轮竞速的胜利者欢呼还是为了起哄王医明显的“求偶”行为,大家伙吹起了口哨,可即便如此,爱美的眼里只有刚从壕沟上来蹲在一旁检查伤口的芳娘,匆匆从他身边跑过径直往芳娘的方向去。
作为队里仅有的两位女同志之一,芳娘自然也是备受关爱的,早在比赛结束时就有人把她从壕沟里拉起,还蹲在旁嘘寒问暖,但爱美一过去就以卫生员处理伤口为由打发走了那位平时有觊觎芳娘嫌疑的男兵。
“你也太拼了。”
爱美心疼得稍微大声了点,在芳娘听来倒有了几分责怪的意味,一下子红了眼眶,眼泪跟着吧嗒吧嗒往下掉,嘴里念叨着“可我还是输了”,也不是犹如黛玉葬花般矫情,只是在某些时候她的确眼浅得可怕,幸好爱美从未觉得厌烦。
爱美回头看了一眼还在为方才比赛胜利方欢呼的同志们,挪了挪身子挡住正落泪的芳娘,小声哄着:“你才没有输咧。”
芳娘疑惑地抬起头来,爱美一边不紧不慢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水,一边说道:“你看啊,你跌倒了也没比王医差多少,若是你没跌倒,指定能比他快。”
扑哧。芳娘好哄地破涕为笑,她先前一直把老话说的“女子不如男”当作真理,认为输给王医是必然结果,可就是不服气,但此刻得到爱美的肯定,好像又让她把所有委屈和不甘都抛诸脑后,很多年的人们把这叫作恃宠而骄。但毋庸置疑的是,芳娘后来心理愈发的坚强可都是爱美平常在每句话每个举动里慢慢建立起来的。
芳娘吸着鼻子看爱美皱着眉头给自己上药的样子,回想起方才她竟为了要给自己处理伤口去同队长申请离队,大胆得还像从前总爱违背老爷夫人的意愿去干些冒险事儿那样,让她莫名又再心生崇拜:无论事情大小,仿佛到了爱美那儿都变得不足挂齿,只要她想,便总能有办法做到。
可她又会想:如此一个处处挣脱束缚的人,和自己这样明明不甘却仍畏首畏尾的人是否会不般配?
隐隐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还好被那人及时打断。
“好了,幸好当了卫生员,不然伤得那么严重可急死我喽!”爱美完成包扎后长呼一口气,坐到芳娘旁边轻松说道,“你老是让我小心,自己也得悠着点,反正不管跑第几,你在我心里就是第一。”
“油嘴滑舌。”芳娘为了掩饰自己方才的不安,第一次用上了从其他同志那里听来的调侃王医的词。
爱美倏地凑近芳娘,仔细看进她眼里,一个眼神的躲闪,爱美就算是窥探到了她上一句话里藏着的一丝不对劲,于是装作不经意地重申自己一贯不遮掩的爱意:“你爱怎么说我都行,只要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就好,你在我心里就是第一。”
芳娘本想鼓起勇气握住爱美的手,尽力再靠近些来窃取多一分安心,却只能因为同志们的声音渐近作罢,但深谙她一举一动用意的爱美嘴角一扬,边牵着她把人扶起来,边向回来的同志们打招呼。
芳娘想要的,还是在这么看似不经意间得到了。
在爱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入列时,芳娘低头看着沙土上留下的两双脚印,不着痕迹地紧了紧爱美的手,此刻很想对她说谢谢,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小时候那个即便挨了老爷打骂也要完成自己生辰愿望跟着到集市去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成了想方设法完成芳娘心愿的姑娘,哪怕这心愿小到只是想把她的手握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