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去根据地一路上,估摸是他们一队还不是鬼子要追击的重要对象,又许是队长长征出身,带大家伙走的山路,除了崎岖难走一点,还要每天啃着同志们匀出来的被雨淋过又干掉的黄面馒头块以外,倒也没有遇到太危险的境地。
在第五天距离根据地还有十几里的时候准备下山走小路回去,但这必须要通过一段算不上宽敞却也没有任何草木遮掩的路,不料下山前正好遇上鬼子在设关卡,幸好队长足够敏锐,快速下了决策带大家走另一段水路绕过关卡,平安抵达根据地和大部队集合,芳娘提心吊胆了好些天才算是终于缓和。
“郭队,我们特地给女同志收拾了间屋子,您看看?”一个还是孩子面孔的小兵跑到队长面前笑嘻嘻地说。
“辛苦了。”队长还在和根据地领汇报,听到小兵的报告便回过头对站在身后待命的人下达通知,“大家都先休息,爱美芳娘去收拾好的那间屋子。”
“麻烦两位女同志这边走。”刚刚那位小兵还是同样笑嘻嘻地跑到两位女同志面前自告奋勇带路,王医却背着他的医药箱跟在后面。
队长瞟见了立刻开口喊住他:“王医!你跟着人家女同志干嘛?”
“我那不是不放心就想着……”
“看伤员去!”
“是!”王医只好耷拉着脑袋往伤员那屋走。
小兵把人带到屋子前就声称有任务先忙去了,剩下和大部队一起折腾了一路的两人,终于有了四下无人的空间,芳娘躺下床长呼一口气,又想到了什么,坐起来严肃地“警告”爱美,下回再遇到危险,绝不能挡在自己前面,可躺在另一边的爱美像是丝毫没悟到话里的意思,随着木板的吱呀声翻过身去当作没听见,这下把芳娘彻底激怒了,想不出更多的话,牙齿紧咬住下唇,慢慢觉得委屈,在一旁抽泣起来。
爱美这才发觉事情的严重,从床上蹦起来,再从芳娘身后爬到床的另一边,还没看清芳娘落泪的模样就急着道歉,但绝口不提下回要依芳娘的话改正。
爱美跪在床上眼睛眨巴着盯了芳娘许久,只见她长叹一口气,缓缓说出:“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爱美顿时愣住,瞳孔在微微放大,呆呆地看着芳娘坐起身来挪到自己面前,再环抱上来,可自己迟迟不知该作何回应——这是芳娘头一回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幸好你还好好的。”芳娘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候蹲在那间小屋里听着噼里啪啦的枪声的时候,我就在想啊,幸好你还好好的,不然这辈子还有那么长,我要和谁过去……”
平时喜欢逗芳娘的人倒变得不知所措了,眼里含泪傻笑着抱紧怀里的人,突然又好笑道:“你今天怎么那么不一样了?嗯?”
“我要把每天想同你说的话说完。”至于什么原因,芳娘没再说下去,但两个人都懂,只是很多时候装作不知道,意外仿佛就不会轻易发生。
“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爱美一下一下轻拍芳娘的后背,这一刻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比对方大四岁的人。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说着话,慢慢从精神紧绷里放松下来,很快就窝在爱人的怀抱里睡了总算是安稳的一觉。
直到几下敲门声响起,两人懵懂醒来才有了已身在根据地的实感,身份在不知不觉中转变,仿佛再也没有理由逃避和脆弱,除了回到四下无人的空间,身边只剩对方的时候。
“爱美,队长叫集合了。”门外王医喊了爱美的名字,通知集合。
“走吧,我们抓紧点,要有纪律。”
“是!”芳娘罕有地滑稽了一回,学着早前看到大家在队长面前回应指令的样子,双脚并拢举起右手向爱美敬礼,惹得爱美在她脸颊落下好几个吻才作罢。
王医安排初次进入集合队列的两人站在他的左侧,而他的目光也从两人入列开始一直停留在更靠近他的爱美身上,面前的队长针对学校一战做的总结全数左耳进右耳出,直到队长介绍两位新同志,他才回过神来——
“欢迎爱美和芳娘两位女同志加入我们,以后就是我们的卫生员,”在大家一阵掌声过后,队长特别叮嘱道,“王医,好好教。”
“是!”王医立刻挺直腰板,打起十二分精神回应,余光又落回到了爱美身上。
“解散!”
只不过一声令下的时间,芳娘和爱美便被同志们围了上来嘘寒问暖,更有不少弟兄用手肘不断撞击王医胳膊调侃他好福气,这些话语多少让两位女子感到不适,或许是医生对他人身体散发出的气息敏感,王医只不过一瞟便发觉了她们的不自在,用三两句话把同志们都打发走了,更凑上前去拍胸脯说大可放心跟着他,他一定会竭尽所能保护好两位女同志。
芳娘警觉着王医,但看在他方才帮忙打发其他男同志的份上,还是回以笑意,不过借着向王医释放善意的间隙,她偷偷和爱美换了一个位置,让爱美站在离王医更远的地方。
而王医丝毫不觉气氛的些许诡异,反倒一改先前大家眼里话少的性子,走在前头边侃侃而谈边带领两位新来的女同志去开饭,吃饭的时候更是热情地递过玉米又递水,回回都先递给坐在更远处的爱美,无比殷勤,殷勤到芳娘憋了一口气呼出来又憋了一口,爱美则在一旁进退两难,既无法拒绝日后共事的王医对新来女同志的关心,也心急于她感受到芳娘烦闷的情绪,她只想快点回到只有她们两人的屋子里,这样才能把芳娘哄得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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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里为了照顾女同志,轮班站岗都不需要芳娘和爱美上阵,于是晚饭过后芳娘带着一肚子闷气听完王医授课,便拉着爱美回到独属她们的那间屋子里去。
“不开心了?”两人并排坐在床边,爱美探头过去关心道。
在明灭的煤油灯光下,芳娘低下头去,可尽管如此也无法在爱美面前隐藏住半点情绪。
“对不起,我又让你不开心了。”
芳娘摇了摇头,依然不说话,看着不远处的墙角出神,爱美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突然就被那人撇着嘴抱住。
爱美本能地伸手抱紧这个一遇到情敌就变得无比脆弱的人,看着墙上晃动的光影,轻抚着她的后背平复她的不安,陪她一同将乱糟糟的心平静下来……
若是问起爱美面对芳娘一次又一次的不安是否会感到厌烦,她定会如此反驳:
自幼便寄人篱下,被卖给从不相识的人当童养媳,背负起成年人也觉得苦累的重活,稍有差错,身上的任何一处都可以是棍棒的落点,甚至差点失去一条腿,她似乎从小就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直到二十岁才有了自己的生辰,出生才被赋予了意义。这样一个人,是应当被好好放在心上疼爱的,所有的不安都是理所当然的,而她,陪着她把所有的自卑慢慢变得安定和强壮,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是任何厌烦的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