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爱美第一次在河边碰见芳娘洗衣服后,就常常缠着她告诉自己哪天轮值,选在那天到河边溜达,陪她说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在说,芳娘也没停下手里搓洗或捣衣服的活,只是静静听她说。
而芳娘卧床休息的半个月里,由不同的佣人替她轮值到河边洗衣服,但她们都没再看见平时喜欢逃课出来玩上一小会的小姐,或许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缘故,芳娘不在河边洗衣的时间里,爱美都乖乖留在了教室里听先生讲课,把先生讲过的有意思的内容全都记下,放学后直奔家里,给芳娘分享。
今天是芳娘腿好之后的第一次到河边去洗衣服,她很会苦中作乐,把需要背着满满一大筐衣服走到十里之外的河边,再把手浸泡在河水里一个多小时当作暂时的喘息,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她可以不被任何人监视着,可以百分百地确定不用承受老爷的藤条或一切来自他手边有杀伤力器物的惩罚,况且偶尔还能从爱美口中听来新鲜事。她逐渐把洗衣当成赦恕,开心接下先前其他佣人替自己轮值好几回的弥补。
而且,此刻她竟蹲在河边哼起了不知从哪听来的曲儿。
“你唱得可比戏班的都要好。”
芳娘被突然的声音吓得一乍,但随之而来的是哼曲被听去的羞怯,又夹杂着对爱美出现的欣喜。
“怎么又逃课?”这是每回爱美偷溜出来之后,芳娘的开场白。
她很矛盾,既想让爱美安心在学堂念书,又想让爱美多在耳边叽叽喳喳的,才会觉得日子好过点,所以每回都假装嗔怪,来换取一点点的心安。
“不爱听这先生讲课,没意思,都在讲哪里哪里的战事,可我只爱听西方人的事。”
“这怎么行呢,我们终归不是西方人,听多了不怕变得不伦不类?”
“才不怕呢,现在都鼓励我们学习西方,多听听才能进步。”
“你自己做打算,反正我管不了你。”芳娘不太懂,只是莫名觉着爱美接触太多的西方玩意会有害,但不知如何表达所想,也因此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劝说,于是佯怒。
“可是……”爱美起了调皮的心思,扬起笑脸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我怎么觉着黄家上下就你能管我咧?”
“爱美!”芳娘被话激得一下站起身,“被老爷夫人听了我们都得挨罚!”
爱美朝她吐了吐舌头,先她一步蹲下了,开始盯着河里缓缓的流水出神。
芳娘见爱美突然收敛,还变得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也收起了方才想要辩驳的心思,安静地蹲在她身边继续干活,等她把心事说出来。
“芳娘。”
“嗯?”芳娘放缓了捣衣的动作,准备接收爱美的心事。
“镇上新开了家戏院,明天想看看去。”
“可我不会被准假的……”芳娘以为爱美请求自己的陪同。
“我和学堂的同学去。”
“哦……”
很奇怪,明明先前还在为准假的事而感到为难,却又在听到爱美不是要同自己一块去戏院,心头爬上了自己从未有过的失落。
爱美还陷于纠结中,也并没有发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
“你能帮我把布包背回去先藏你房里,我回来再向你取么?”
“但你放学之前我就已经回……”
“我逃课去。”
芳娘转过头呆看着爱美,微张着嘴巴,奇怪的感觉还未缓过来,又新添了一件不大好接受的事。
芳娘没回答,爱美也没再往下说,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不可以逃课。”还是由芳娘先开口了。
“又不是第一次逃,反正我也不爱听那先生讲……”
“没得商量。”芳娘罕见地动怒,因为爱美逃课,或许……
还因为她和学堂的同学去,而不是自己。
爱美从鼻子一哼气,噘着嘴站起身来,在芳娘背后闷闷不乐地踢起了小石子。
“我洗好了,你还不回去上课吗?”
爱美不回答,继续低头踢着小石子。
芳娘背起那一大筐衣服,一步步向爱美靠近,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却在刚走到她身边时,她朝更远处走去,躲开芳娘。
芳娘抵不过心软,重重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得答应我平安回家。”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爱美惊喜地小跑回芳娘跟前,眼眸中瞬间透出了光亮。
“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爱美大概是高兴过了头,竟用力踮起脚尖勾住芳娘的脖子,用嘴唇碰上了她的左边脸颊。
这个动作过后,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相觑,谁也没预料到方才发生的事。
“这……这叫贴面礼!早上先生教的,西方人都这么做。”
“呃……呃……好……我……我记下了。”但芳娘还是感觉到了耳朵发烫,心跳仿佛到了嗓子眼。
爱美就这么盯着芳娘的耳朵从白到红的整个过程,一下子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不如离开算罢。于是,她的步子往外迈,可刚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交代:“我该回去继续上堂了。”
“嗯。”
而后,芳娘也木木地转过身,往黄家的方向回去。
她一路趿履着,遇到石子也不知道绕开或抬脚,任由鞋头踢着滚向四处。她的左手还一直摸着接触到爱美嘴唇的地方,脑里不断回想再回想,想到最后竟有些分不清这件事是否真实发生过。
直到第二天她再到河边同一个地方洗衣,还在想着。
“给你!我走啦!”爱美气喘吁吁地跑来,打断了芳娘对昨日发生的事的惦记。
“诶!早点回来!不然被老爷发现了……”芳娘话还没说完,爱美就跑没影了。
有那么急着和别人跑吗……
芳娘心里不自觉地就抱怨起来。
她开始变得有点闷闷不乐,曲儿哼不出了,捣衣的力度也在加大,似乎每一滴溅起的水花都在宣泄着不满。
芳娘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她,在此刻竟然也有了难以控制的脾气,走在回黄家的路上,和前一天不同的是,她专门找小石子踢,踢得滚向任何地方,偶尔遇到墙壁阻挡,小石子更是被踢得反弹了一小段路,着实看得出心里的怨气有多重。
“你这个时候怎么拿着爱美的布包?”
芳娘即便再气,也还是为了怕弄脏爱美的布包,没和湿衣服放一起,也没用手拿着,而是挂在了脖子上。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的布包,被正要和知己好友出门去新戏院的老爷一眼就看见了。
“这个时候爱美不是在学堂么?布包怎么在你这里?”老爷第二次质问。
芳娘依旧不知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背后毛孔渗出冷汗。
“回来再跟你算账!”老爷因赶时间,撂下一句话,匆匆坐上黄包车离去。
殊不知,还没等老爷回来,账已经开始算上了,原因是老爷身边好事的老李在戏院瞟见爱美,还特地跟老爷指认,老爷看到爱美和同学正听得起兴,气不打一处来,立刻说了失陪便往家赶。
一进门就抄起惯用的藤条等着,让管家把芳娘带到院子里。
“跪下!”芳娘方出现在老爷视线,便受到怒斥。
“爱美到底去哪里了!”藤条第一下落在芳娘脊背。
但芳娘心中的怨气还在,且担心坦白后爱美也将受到惩罚,选择了不吭声。
“她是不是没去学堂!”藤条第二下落在芳娘脊背。
芳娘始终低着头,不作回答。
“你说不说!”
“翅膀硬了是吧!”
藤条第三下、第四下落在了芳娘脊背上。
芳娘还是保持同一姿势,只是地上出现了泪湿过后颜色更深的星星点点的水迹。
“你就给我跪在这里,不到二更不准起!”老爷气得胸膛大幅度起伏,对不敢围观只能凑在附近做事的佣人交代,“你们给我看紧她,膝盖不准离开地面!也不准给她吃的!”
等老爷进屋后,芳娘才敢稍微弯下腰,狰狞着面目,却又不敢大口呼吸,似乎用这种方法就能减轻夏日薄衣下脊背火辣辣的刺痛。
周围的佣人没一个敢靠近半步,甚至还有的在等待爱美回来,预想着有喜剧的下半场。
是的,在这个年代,唯一的喜剧便是别人的悲剧。
--
另一边的爱美倒也没等到一台戏的结束,卡着平时放学后到家的点就离场了。
在半路和同学分别后,她继续哼着方才听来的唱段,走路都带着蹦跳地回家,此刻还不知道等着她的是怎样的代价,是怎样一种不太一样的疼痛。
她的戏一直唱到迈过家门门槛的前一秒,当她抬起脚迈过门槛同时抬起眼眸的那一刻,一眼就看见了算不上空旷的院子左半边跪着一个一直低着头的人。
“芳娘!”爱美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蹲下关心道,“你……怎么了?爹又罚你了吗?”
“爱美,等一下老爷问起……”
“黄爱美!你还舍得回来吗!”老爷手执藤条从屋里走出来。
“爹……”
“你老实交代!方才去哪里了?”
“我……去学堂啊。”
“去学堂……去学堂能让老李在戏院见着你!”
爱美还未来得及再作狡辩,老爷已经气冲冲走到她们身边,扬起了藤条往爱美小腿甩过去,这是她长那么大以来,老爷第一次真的下手打她,心里的慌乱加上□□的疼痛,她一下子哭了出来。
眼看着老爷再次扬起藤条,芳娘一把抱过爱美,用身体掩护住,闭上眼睛替她挨了一下。
“我平生最恨别人的欺骗,偏偏还是自己的娃骗我!”
“让你说谎!”
“让你说谎!”
老爷边骂着,挥藤条的动作也没停下,扎扎实实地都落在了芳娘的背上,但每听到一声藤条落下的清脆响声,爱美就更大声地叫喊,把屋里正量身准备做衣服的夫人和富贵也喊出了院子。
老爷还在使劲地挥着藤条,嘴里一直重复着“让你说谎!”,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不过他这会想的是:反正打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吓吓爱美,让她以后都老实点。
反倒是富贵见芳娘脑袋耷拉着,头发也凌乱,却依旧死死护住自己妹妹的样子,先看不过眼,硬是挤出几滴眼泪哭说:“爹,你别打我媳妇了,爹,别打我媳妇了。”
富贵知道,对于脾气暴躁的爹来说,认错和示弱,还有爹一直最在乎的自己是否承认他买来的媳妇,是最有效的避开更严重灾难的方法。
夫人对此感到意外,更多的是欢喜,花了那么多粮食买来的终于被儿子接受了,便也帮着发声:“老爷,差不多了罢,富贵说心疼他媳妇了。”
“心疼什么!不准心疼!她和你妹妹合伙蒙骗你爹!”但老爷对于富贵的转变终归也是欣慰的,说着话也停下了动作,随后又严肃呵斥道,“还有!大男人,哭什么哭!把眼泪收拾了!进屋!”
夫人跟着老爷的步伐进屋去了,富贵看了一眼此刻似是相依为命的两人,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站了一会也进了屋。
“好了好了,不哭了,快也进屋去吧,估摸着快开饭了。”芳娘用手撑起半边身子,让爱美起来。
爱美蹲着,胡乱用手背擦了几把眼泪和鼻涕,看见芳娘被打成披头散发,一些细碎的头发还被额头的汗黏住的不堪模样,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带着哭腔说道:“你也起来。”
“我不能起,老爷说要跪到二更天。”芳娘用力地咽了一口口水,接着说,“乖,你先进屋,没事的。”
“那我给你藏吃的。”爱美知道芳娘的晚饭肯定又会因为这事被她老子克扣掉了。
“嘘,咱们不要做这种事了,好好的,好吗?”
“可是……”爱美急得眼泪又涌了上来。
“没事的,芳娘习惯了,很快过去的,啊。”芳娘抬手稍微拨了下额前的头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也好说服爱美进屋去。
“那……我回屋了。”
“嗯,去吧。”
爱美这一走,被老爷夫人再一番说教,一直到睡下之前,如果不是爱美房里煤油灯的油燃尽了灯灭了,还不知道要扮多久听话认错的孩子。
老爷夫人离开爱美卧房后,她一直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直到上闩的声音响起,她猜是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