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大时代中,但又要抽离于时代之外才能明白其中的荒谬,无论对谁来说这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一个向来习惯逆来顺受、完全被钉在所谓的规矩以内的人来说,或许要付出不同寻常的代价才能换来一丝觉悟,又或许只是隔靴搔痒。
到了民国18年,尽管近两年不大太平,但日子总得过,春节该有的仪式也还是会有。
黄家老爷还是照着前几年开始的规矩,晚饭后慷慨地给佣人们准了几小时的假。
“芳娘,你还是同我们一起玩花炮吗?”
“嗯,我先把地扫了。”
不知道是不是爱美又长大了一点的原因,这回她没再催着芳娘或是任性要求她立刻放下手里的活陪自己,而是坐在门槛旁,静静地看着芳娘干活,等她忙完。
“你先和富贵玩去罢,不用等我,耽误时间。”
“不要,富贵呆子一个,谁要同他玩。”
芳娘停下手里的动作,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向爱美。
“他是你哥,不能这么说。”
“他是你哥,不能这么说。”
爱美和芳娘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嘻,我就知道你又要这样说我。”
爱美很多时候已经对芳娘要说的话了如指掌,在很多次芳娘即将要板起脸来的时刻,只要爱美抢先或是异口同声说出芳娘所想,芳娘就会忍不住轻轻勾起嘴角,背向爱美,无奈地偷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芳娘见老爷和夫人都应邀去了哪里听顶好的戏班唱戏,这会才敢和爱美大方地碎念:“你说你,整日跟着我有什么意思呢,我没上过学堂,也没见过世面……”
“范芳娘。”
芳娘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爱美连名带姓地叫自己。这是她愤怒的讯号,见过很多次她这么叫富贵,下一秒往往都是朝着富贵出拳。芳娘被吓得一哆嗦,把刚扫进铲子里的垃圾抖出了不少,但也暂时管不着,她僵直腰板,静候爱美接下去的做法。
“我不准你这么说,你上过学堂,伙房就是你的学堂,而且你比那些说自己见过世面的人好太多了,你勤劳,懂尊重人,对我也好,给我买烧饼和油条。”
听着这些真情流露的话,芳娘又出现不自在了,她没再回应爱美的话,连忙把哆嗦出来的垃圾再次扫进铲子里,快步走出了厅堂,还在跨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
爱美大概猜到芳娘仓皇失措的原因,毕竟近来她频频表现如此,有时问起来只有一句“女孩子家家讲这些,不知羞”的回答,不过爱美比更小的时候有耐心,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同芳娘摊开来讲自己更多的想法,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讲这些以及喜欢黏着芳娘有任何问题,因为先生说过西方人都很直接表达喜欢或不喜欢的事情,她要学先进的西方东西,那就该如此。
“芳娘,等等我!”爱美整理好思绪后,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跟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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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娘,我们还是放掼炮吗?”
“嗯,你说了算。”
“那就同之前一样,放掼炮。”
“嗯。”
啪啪啪啪啪,院子里一下子四处响起了掼炮的清脆响声。
一玩起来,芳娘先前的不自在也早被抛诸脑后,恢复了平时相处的模样。但在富贵眼里,自己的妹妹和这个爹给自己买来的媳妇总是把自己撇在一旁,不知为何一听到她们小声说大声笑的就变得烦躁。院子里明明有三个人,可此刻却像独剩他一人,玩着和她们手里一样的掼炮,却又远没有她们那样的欢乐。
于是,他心里极度不平衡,酝酿了一个恶作剧。
富贵掏了一个掼炮拿在手里,放轻步子走到她们身后,瞄准芳娘先前因打扫卷起还未来得及放下裤腿遮掩的小腿,用力甩出掼炮。
火药炸开的声音和尖叫声同时发出,芳娘的小腿肚因火药的瞬间燃烧灼痛,迅速泛起一片红,眼泪也跟着从眼眶里溢出。
“黄富贵!”爱美为眼前发生的事震惊,短暂的反应过后,朝着富贵大吼,“你在做什么?!”
随即抬腿往富贵膝盖狠狠踹过去,富贵受力颠了几下没稳住,跌坐在地上,但又立刻爬起,和爱美扭打成一团,他的一肚子气终于找到理由发泄。
这番景象着实把芳娘吓坏,先前从未见过兄妹二人对对方下如此狠手,她顾不上小腿的灼痛,一瘸一拐地挪到他们身边劝架。
“爱美!住手!听话!”
“富贵!她是你妹妹!”
恰好这一幕被看完戏回到家的老爷夫人看见,夫人怕两个小孩挨打,赶紧冲上去拉开。
“快,别打了,爹生气就不好办了。”
爱美和富贵被拉开分别站在夫人两侧之后,还在死死盯着对方,露出分分钟再次开战的凶狠。
老爷看着这两个不争气窝里斗的娃,呵斥道:“你们要造反了?!”
“是芳娘!芳娘要抢我的掼炮,爱美还帮她!”富贵恶人先告状。
对于自家人,老爷是近乎百分百相信的,他一听完,也不过问,不作分析,抄起手边的扫帚就疾步冲向芳娘,冲腿上连打了几棍。
芳娘还在心里狠狠反驳着富贵的话,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把全身皮肉绷紧,老爷手里的扫帚就每一下都恰恰落在了先前火药灼伤的伤口上,她没忍住突如其来剧烈的疼痛,大叫出声,还动了身闪躲,这下让老爷的怒火烧得更旺,一手揪住她的衣领,另一只手连续好几下的扫帚棍都落回了芳娘的伤口上。
本来在一旁不敢上前阻止的爱美,在模糊的月光下看见芳娘伤口不断渗出的血沿着小腿往下流,她没多想,立刻双膝跪到她老子身边,使劲抱住她老子的腿,嘴里哭喊着:“爹,别打了,别打她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帮着外人了……别打了……不要再打了……”
老爷被爱美牵制着动作,只好停下,喘着气,教育爱美:“我们黄家就两个孩子,你和你哥应该团结起来不被外人欺负才对,如今你竟帮着一个外人和你哥打起来,这传出去不得笑掉人大牙!”
“是……爹……”爱美边抽泣边诚恳认错道,“爹……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犯了……我知道错了……”
老爷觉着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况且连续打了不下十棍也累了,把扫帚扔在一边,拂了拂袖子,迈大步进屋去了。
而爱美和富贵也被夫人领去洗漱,赶回房休息。
刚刚好不热闹的院子一下又回到了原有的冷清,只剩瘫坐在地上的芳娘,拖着血液已经有点风干的腿,挣扎着站起来,借助方才老爷扔下的扫帚支撑,颤颤巍巍地回了小房间。
和衣躺下床一会后,才听到晚上出去戏台蹭戏的佣人们陆陆续续有说有笑地回来,她腹诽着这些声音刺耳,明明不久前的自己比她们还要开心,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死模样躺在床上,每动一下都觉得骨头也在痛。
她不敢放下裤腿,更不敢给小腿盖上被子,就这么把腿晾在寒冬冰冷的空气里,忍受着伤口传来的一阵一阵抽痛,听着一墙之隔的佣人们的说笑声越来越小,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这一夜,爱美在房里辗转反侧,但也不敢贸贸然地又溜去芳娘的被窝里,她害怕爹发现后,芳娘又受罪。慢慢的,她好像有些事变得不敢做了。
第二天一早,芳娘还是按照以往的时间早起,只是晾在被面一夜的小腿冻得有些僵硬,像外头的冰柱一样,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她狠狠地在腿上锤了几下,血液稍微流通,才慢慢恢复了知觉。
于是多一秒也不敢耽搁,但也没心思对身上其他地方多做打理,就这么顶着一头散发,把裤腿小心翼翼放下后,瘸着走向伙房开始一天的忙活。
在这之后的大半个月里,逢人问起她走路的姿势,她便掩饰着说是自己不小心崴了脚,走起路来不大方便,却又害怕佣人们向夫人告状,总找补说很快就好,不会耽误做事。即便是爱美问起,她也说已经没有大碍,忍着痛给她展示能跑能跳的样子。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小腿不仅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还在一天天地恶化,伤口开始发脓,有时到猪圈里去喂猪,被猪拱着伤口,当场就能感觉到血水混着脓在慢慢往下滑动。
可藏得再严实也有东窗事发的时候,尤其是爱美又开始在半夜钻进芳娘被窝之后。某天夜里爱美做梦和富贵打架,腿也跟着梦里的动作,用力踹了一脚,可恰好踹中睡在旁边的芳娘的小腿。
“嘶!”芳娘被疼醒,艰难地挪动身子坐起来,再三确认爱美还在熟睡,才轻轻卷起裤腿。
伤口又开始混着血水流脓了。
“你怎么不说?”爱美突然抓住芳娘拉着裤腿的手,质问道。
“没……没事的,”芳娘慌张地把裤腿放下,盖住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发脓的伤口,“快睡罢。”
“我明日让爹请大夫给你看看。”
“不必麻烦。”
“范芳娘,你这样我真要生气了!”
“再过多点时日,会好的。”
“可这眼见着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没转好?!”
“不能急……”
“我不管!我就要叫爹给你请大夫!”
“你又来了,听话。”
“现在不是听话的时候,睡了!”爱美终止了这一场辩驳,执意要向她老子要求找人来给芳娘看腿。
芳娘看着背向自己侧睡的人,叹了口气,也跟着躺下了,同时又在做准备会因为这事再挨一顿打,实在是过于没事找事了。
可第二日出乎意料地过完了,也没听见爱美说起要让老爷给自己找大夫的事,本以为她这回只是说说,也因着自己的事吃一堑长了一智,不敢随便挑战老爷。却又在次日,被管家领着到中堂去才知道,爱美已经和老爷谈好,大夫正等着给自己看腿了。
芳娘在几双眼睛之下局促地坐在一旁,直到大夫来到自己面前让展示伤口,才开口说第一句话:“谢谢老爷夫人,谢谢大夫。”
“姑娘,你这腿……怎么一回事?”大夫摆弄着芳娘的小腿,细细观察着伤口,又在伤口附近的地方按压了几下。
“我……”
“被掼炮所伤。”富贵见芳娘吞吞吐吐地不敢说话,心中也因着此事有愧,便替她回答了。
大夫皱着眉头,没再接下去说话,又细看了一会,才走到老爷面前缓缓说道:“令媳……依我看,得休养好一段日子了。”
“那怎么行!活谁来干!可不能因为她有点小伤就不用干活了!”夫人反应激烈。
“夫人,且听我说,”大夫保持着他一贯的慢性子,解释道,“估计是被掼炮所伤后,未及时清洗伤口,火药已经渗了进去,现在伤口发脓还有点溃烂的迹象,若继续做事,不敷药休养好,怕是要截去那只腿。”
大夫在被老爷请来前就大概了解到芳娘童养媳的身份,刚刚看着芳娘卷起裤腿后触目惊心的伤口,也不忍心让她继续干活,活动多了好得也慢,所以此刻的推测多少带着点夸大的言辞。
在场的人都被大夫的一番言语震慑住,芳娘盯着自己的小腿,从背脊到头顶都在发麻,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往下。
爱美红着眼眶看向芳娘。
只剩一条腿的人,如何活下去,她这几年已经受太多苦了,怎么还要如此狠心带走她的一条腿,这样她还能陪自己到镇上,以后还能同自己去一些未曾去过的地方吗……
与此同时,老爷和夫人则是盘算着,花了好些粮食才换来的儿媳妇,若是没了一条腿,干起活来必然不利索,而且无论是否休了她,传出去可都会被人笑话的。
于是他们选择了妥协,准了芳娘半月不干活,卧床休息。而芳娘也因此对老爷夫人感恩戴德起来,爱美倒是转过头去故意不看这一幕,她想不明白,为何受伤就理应休息,还要感谢爹娘的准许。
但还有更让她想不明白的事——
夫人在管家送走大夫后还大声抱怨:“花了那么多粮食买回来个没用的东西!真是要气死人!”
大家都听见了,但没人敢出声,因为除了爱美以外的人都认同这句话,花钱买回来的就要物尽其用,这是天底下的人都懂的规矩。
同样是规矩,半个月时间一到,芳娘就自觉下地干活了,爱美跟她急眼也顾不上,只是说着再不干活怕是又要挨罚的话。
“我让爹再请大夫过来看看,大夫说你能干活你再去。”
“不必麻烦了,我自己的腿我知道,这回